這句話來來回回輾轉在連靖的心頭,不休不眠的折磨着他。
不可否認,這的确很誘人,他隻要敢邁出這一步,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。他不再是一個配不上金枝玉葉的小世子,那些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也會在一夕之間全部擁有。
嬌美的妻子、可愛的孩子、無上的權勢、尊貴的地位,人生從此走上巅峰。他真的很想知道站在最高處看風景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,用睥睨的、傲慢的目光。
可是父親卻沒有說,萬一失敗了呢?
行差踏錯一步,那便是萬丈深淵。認真想想,他該是不怕死的,可是他的父親呢?已經懷孕的美黎呢?幸福安穩的怡光呢?
更何況……
那個坐在皇位上的人,不僅是他的君,還是他兒時唯一的夥伴和依靠。
應啓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,皎皎如皓月,無論何時都是衆人仰望的對象。明明有一身的光輝,卻又不會灼痛人們的眼睛,那望向你的目光始終是溫和的、平靜的、安穩人心的。
第一次見面,是在一個池塘邊。
他獨自蹲在地上玩泥巴,想要給自己捏一個母親出來。應啓在衆人的簇擁下經過,一身白衣、皎潔無暇。别人都在嘲笑他沒有規矩教養,隻有他蹲在地上笑問:“好玩嗎?”
第二次見面,是在一個宴會上。
他被人堵在一個角落裏逼着學狗叫,隻因爲偷偷看了一眼别人愛慕着的女孩兒。應啓從人群中走來,脊背挺直,聲音不大,卻透着不可抗拒的威嚴。
後來,應啓需要陪讀,在數十個名字當中點了“連靖”。
給嫡長皇子做陪讀,那是多麽大的榮耀和幸運,就這樣降臨在他身上,一個平平無奇,甚至懦弱膽小的他身上。
至于爲什麽,他也曾經問過,十分清楚的記得那句話:因爲他很安靜。原來安靜也是一個人的優點,應啓喜歡安靜的人。
得了這樣的機會,他自然很努力,心中想着不能太丢人。應啓見了果然很高興,誇獎我是可塑之才。從那時起,心中丢掉的那些很重要的東西才一點一點重新撿了起來,比如尊嚴,比如自信。
跟着嫡長皇子,果真是有很大的好處。年複一年枯燥的學習中,他見到的、聽到的都是别人所接觸不到的,比别人知道的多了,心胸自然開也闊起來,他也開始擡眼去看這個世界,開始去期待這個世界的美好。
應啓登基爲皇以後,他的人生也開始走上輝煌。作爲自小到大的夥伴,應啓自然是很信任他的,将他一步一步提到禁衛軍統領的位置,這個關系到身家性命的關鍵位置。
甚至關于北洛女帝那樣重要的事情,應啓不是交給别人,而是交給他。
在他的心裏,始終是感激他的,就如同一輪明月,讓他在龃龉獨行的黑夜中找到方向,讓他從一個卑微懦弱的可憐蟲變成了人人敬慕的連大人。
而如今,他還沒有感謝他,就要背叛他了嗎?
擡頭望望那一輪明月,連靖的心頭揪的厲害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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興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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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乾共有二十八城,興城在這其中并不是特别的顯眼,從未想過有一天南皇和皇後會同時駕臨,因而也就沒有建行宮或是别院。
應啓直接住在官署裏面,無論是軍務還是辦公都是最方便的。可是錦延不一樣,男人堆兒裏乍然出現一個女子,總是能引起特别的關注,尤其是得知這可能就是那個戰争的引子,更是要多打量上幾眼。
這些目光中的情緒紛亂複雜,應啓很不喜歡。雖然他和展念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邊貿糾紛爲理由,雖然他能用雷霆手段堵住悠悠衆口,卻阻止不了人們私下裏的猜疑。
于是,錦延來的第二日,他們便搬到了一處民宅裏。原本這裏是當地首富的一個小别院,所以面積不大,勝在清幽雅緻。
應啓倒是很喜歡這裏。
小小的後院,目之所及總能尋到那個身影。此刻的她披着夕陽的餘晖含笑向你走來,纖纖玉手端着一個瓷白的小碟,對着你柔柔的說,“小乖乖,你的櫻雪蜜果做好了,啊,張嘴.”
應啓的臉悄悄的紅了,這個“小乖乖”是他新的昵稱,對于這個昵稱的感覺,怎麽說呢?既歡喜又抗拒,快樂又痛苦。隻要他臉皮夠厚經得住别人異樣的目光,這樣甜膩膩的稱呼還是挺合胃口的。
隻是再加上一個“啊,張嘴”的時候,總是讓他聯想到白胖可愛的小娃娃,這是要把他當做孩子來投喂嗎?
不過,他臉皮厚、心裏素質夠好,隻需要一本正經的張開嘴,那櫻雪蜜果便送了進來,慢慢的融化,流入心間就變成了甜蜜和喜悅。
嗯,好吃。
就這樣一個正襟危坐的吃,一個耐心細緻的喂,一小碟的櫻雪蜜果很快被吃完。應啓也終于敢把眸光投向錦延,隻見她穿着家常的襦裙,窄袖随意挽起,露出一小節玉雪皓腕,格外的耀眼,也格外的引人入勝。
情不自禁伸手拉住那玉雪皓腕,将人抱在自己的懷裏,應啓很是有些氣餒的問:“我究竟什麽時候才能集齊九枚玉片?”
錦延噗嗤一笑,點着應啓的眉心說:“那你要問自己了,我也是沒有辦法的。”
應啓聽了就不說話了。
到了晚間,錦延已經沉沉入睡,應啓悄摸摸的起來坐到了院子裏。他從懷裏掏出四枚玉片,将其整整齊齊的排列在石桌上,一眨不眨的盯着,目光深沉且凝重。
他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也收集不齊九枚玉片了。
原本以爲連續五天不生氣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,誰料做起來竟然這樣艱難。
今天早晨,因爲錦延沒有早安吻他很生氣;昨天中午,因爲錦延沒有午安抱抱他很生氣;前天晚上,因爲錦延沒有睡前晚安他很生氣。
連續三天,沒有撐過一天是不生氣的!
事實上,他也發現自己如今很容易生氣,尤其是在錦延面前,有一種怎麽也得不到滿足的感覺,覺得她給的少,覺得她不夠愛。
以前的他們隻有彼此,他十分肯定錦延的全心全意,那些外人就如同絆腳石,踢開了也就算了。然而後來的三年,是有一個真真切切的人隔在了他們中間,在這漫長的日子裏,他不僅取代了你,還做的比你好,得到的比你多。
他遠在另一個國度,卻聽聞了關于他們太多太多的事情。
他聽聞展氏一族個個高官厚祿,他聽聞展皇後在前朝後宮頗有賢名,他還聽聞帝後恩愛情深,女帝全心全意隻有皇後。這些都讓他驚訝和嫉妒,展念究竟是怎麽做到的,不争不搶不怨不妒,就能讓錦延心甘情願全心呵護?
每每想到這些,心裏就會迅速失衡,隻覺得錦延不夠愛他,給他的太少,尤其是與那個人相比,自己就成了比不過的那個,心裏就十分生氣!
他是天之驕子,什麽時候比不過别人了?最關鍵的是,在感情裏,隻能有一個人的位置,怎麽能夠比?!
隻是,他這樣的壞脾氣,錦延又能忍到何時?而可怕的是,他明知道問題的症結,卻一點兒也控制不住自己。
應啓的眉頭越鎖越緊,盯着那四枚玉片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過。清風一遍一遍拂過眉頭,卻怎麽都解不開。
“這樣好的興緻,怎麽也不叫我?”一個柔柔的聲音響起,應啓擡頭就看到一張盈盈淺笑的臉。
這笑容仿佛帶着治愈的能力,那眉間馬上舒展開來,再次将人攬到自己的懷裏,聞着那特有的馥郁芬芳,心頭突然就有了小小的得意。
你再重要,那也隻是過去,如今她早就不記得你了。
在這樣美好的月色下,在這一方溫馨的小院中,我可以拉着她的手,可以一起淺笑聊天,也可以一起相擁入眠。
所以,什麽都比不過當下,什麽都比不過眼前。
所以,傻子才會放你回去。
想到這裏,應啓偷偷把手伸到了錦延的腰間,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摘下了一枚玉片,佯裝落在了地上,十分驚喜的撿了起來說:“哎呀,看我撿到了什麽寶貝?”
躲過錦延伸過來的小手,應啓笑着說:“誰撿到就是誰的,我的運氣還真好。”
一邊迅速的放在自己的懷中,一邊埋怨,“你也真是的,怎麽不放好呢,這麽貴重的東西說丢就丢,還好我家大業大,否則早就被你敗光了。”
“也就是我,能忍受你各種的小毛病,我生氣也是逼不得已,誰讓我娶了這麽一個讓人操心的媳婦兒。”
“所以你,沒有資格嫌棄我,知道嗎?這一點要謹記!”
錦延投過去的目光充滿了懷疑、探究甚至鄙夷,但是卻在最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。
于是夏夜的清風再吹來的時候,應啓的心頭就好像開了一朵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