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李峥乘坐電梯到達16層，進了林媽媽的房子後，終于得以放下行李箱，結束了自己的黃牛之旅。
這間海景居給他的唯一感覺就是“空”。
客廳大概是自家客廳的三倍，除沙發、餐桌、電視外，隻擺了一個除濕器，配上白地磚和白牆，很有一種江青華應該在這裏打坐的感覺。
“唔。”林逾靜一個飛身滾到了沙發上，伸着胳膊道，“總算到了，可累死我了。”
“還有臉說，你這樣的人早該比張小可還要胖了。”李峥罵着放下背包，走至聯排的落地窗前，一眼便越過了幾公裏的林帶，鎖定了那尊鋼鐵巨架。
李峥頓時心馳神往，拉開玻璃門走上了陽台。
即便已是日落時分，發射台也同樣清晰可見。
可以想像，幾天後，那裏将成爲全島最亮的地方。
也許還會是整個地球最亮的地方。
在這耀眼的光芒中，黃河二号将騰空而起，随後調整角度，向着太平洋上方的深空全力加速，分步分離，直至完成它的使命，将“踐行六号”技術試驗衛星送入地球同步軌道。
即便這一切還沒有發生，即便李峥一時興起隻是站在這裏。
卻依舊控制不住自己的雙眼。
本來正是情緒拉滿的時候，身側突然傳來了“唔聲”。
李峥忙擦了擦眼睛，可别被看到了。
他随即轉過頭去。
剛要說話，卻見林逾靜已經哭成了一坨糊糊。
“終于要發射了……唔唔唔……”她捂着嘴遙望着發射台哽咽道，“爲了14噸級的同步衛星運力，十年了……已經付出十年了……”
“你别這麽哭……”李峥吓得趕緊掐了下自己，“你這麽哭我也想哭了。”
“你搗什麽亂。”林逾靜擦着眼睛道，“爲了這個運力，他們放棄了之前的成熟技術，從無到有硬啃出了低溫液體捆綁技術，從頭到尾試驗的次數比你做過的卷子還多。”
“嗯……我不是擡杠啊，卷子這種東西，我怎麽也得做過5000份了。”
“起開起開！”
“哈哈。”李峥扶在陽台上笑道，“不過話說，現在的這個視野已經很完美了，真的還有更好的觀看地點？”
“有啊，就在……”林逾靜欲言又止，擦幹了眼淚笑道，“乖哦渣猹，這兩天乖乖聽話，到時候才能帶你過去。”
“呵，無聊，這裏對我來說夠用了。”
“哼，那裏可是連箭體上的字都能看清的。”
“逗呢吧，那麽近的地方讓進？”
“讓進哦，而且隻有很少的人才知道。”
李峥這麽一聽，還真有些心癢了，搓着手指悶聲問道。
“那你……晚上想吃什麽……”
“魚！”
“什麽魚？”
“大魚！”
“……”
……
因爲時間太晚，錯過了鎮上的晚集，超市裏又沒什麽新鮮東西，最後二人還是在小區外找了間東北館子湊合了。
倒也不是他們多喜歡東北館子，主要是因爲沒得選，全是東北館子。
他們才發現，這裏的東北人，也許比東北的東北人還多。
好在老闆熱情，菜也順口，二人就坐在露天廣場餐桌前，吹着海風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。
一旦進入本地的節奏，便會有一種莫名的悠哉，做什麽都不着急，發呆也是極好的。
圖書館老大爺的話說得倒也不錯，對于老李、甯兒那樣的大忙人而言，一年到頭，恐怕都很難有一天這樣的清閑。
林逾靜更是清閑到連話都懶得說了。
她就這麽一塊一塊地嚼着糖醋裏脊，對着路對面的椰林左右搖晃起來。
“唔——唔——唔——”
别說，這唔的還很有節奏。
就連李峥也少見地要了瓶啤酒，偶爾怡情一下子。
倒是旁邊一大桌子人，熱熱鬧鬧聊個不停。
看樣子是兩對同鄉的退休夫婦，各自帶着孫子和孫女來此度假的，一面吃喝一面抱怨起來。
“哎呀……都說過兩天有火箭發射……這人一下子就多了好多。”一個光頭大爺抿酒歎道。
對面的眼鏡大爺斟酒笑道：“哈哈，這不是好事麽，讓孩子們也看看。”
光頭大爺卻隻搖了搖頭：“可咱們這兒離發射場地未免太近了，你想啊，那萬一發生事故，火箭砸咱們這裏可怎麽辦？”
旁邊的胖大媽聞言皺眉道：“瞧你這烏鴉嘴，呸！呸！”
“就是的。”對面的眼睛大媽跟着說道，“哪有這麽倒黴的事，要出事也是他們發射中心有危險。”
“那人家就是幹那個的，本來就有風險，可我們在這裏買樓招誰了……”光頭大爺夾了口菜抱怨道，“我兒子也是，非要在這裏買，誰知道旁邊有這麽一個大雷。”
眼鏡大爺擡手道：“嗨，老鄧啊，你要真擔心，咱們那天就帶着孩子去市裏，市裏總沒事了，還沒聽說過火箭能飛到城市裏的。”
“不去，不去！”旁邊坐着的小男孩突然叫嚷起來，“就要看火箭！！”
“我也要看火箭！！”對面的小女孩也跟着喊了出來。
“媛媛，你起啥哄。”光頭大爺扭身拍着小姑娘說道，“你知道火箭發射爲什麽選在這裏嗎？”
“爲什麽？”
“因爲這裏人少啊，你看，另一邊還是大海，這樣火箭爆炸了，才能把損失降到最小。”
光頭大爺話音剛落。
“噗！”
隔桌的一位青年，把啤酒噴了一地。
在幾人的注視下，李峥忙擡了擡手掩面操作，表情十分古怪。
“怎麽了，小夥子？”光頭大爺探頭笑道，“還喝不慣酒呢吧？”
“沒事，沒事……”李峥掩着嘴道，“嗆到了。”
一桌子人一笑，也沒多說。
可是小男孩依舊不願意，拍下筷子開始抗議。
“火箭是去太空的，不是來我們這裏的，不會爆炸的。”
“布丁，你還小，不懂。”眼鏡大爺勸道，“那些火箭發射場地，要麽在沙漠，要麽在深山老林，就是因爲太危險了。我們在電視裏不是一樣能看？”
男孩依舊不樂意：“就要在這裏看！”
“行，那你在這裏看吧。”眼鏡大爺笑道，“那到時候發射台倒了，火箭嗖地就沖你撞過來了，我們可不陪你。”
“……騙人！發射台不會倒！”小男孩喊道。
“不會倒！”小女孩跟着喊道。
“不會倒！”林逾靜跟着喊道。
“……”
場面陷入了凝滞。
就連李峥也凝滞了。
就算聽着不爽，也犯不上加入小孩的隊伍啊。
“放心。”林逾靜轉而望向小男孩和小女孩，“發射塔架每天都會有叔叔阿姨反複檢測，絕對不可能出現問題，就算突然暴風雨、地震，十道閃電劈在上面，也絕對不可能出現任何問題。”
完蛋！
還真的加入小孩隊伍了。
兩個小孩瞬間受到鼓舞。
“對！”
“姐姐說了，不會有任何問題的！”
“她是誰啊，你就信她的？”光頭大爺沖着林逾靜皺眉道：“你怎麽知道的？你是誰啊？”
“薊大物理學院天文系，中化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一院12所三組，彈道設計實習研究生，陳薇。”林逾靜淡淡拿起飲料，輕抿一口，橫眉立目，“沒人比我更懂火箭。”
場面再次凝滞。
李峥是凝得最狠的那個。
咕噜咕噜噴出一大坨頭銜，還面不改色心不跳，
這麽彪的麽？
旁邊一桌子人，顯然也沒聽懂她的頭銜。
但卻成功地被唬住了。
片刻後，光頭大爺支支吾吾說道：“那你倒說說，爲什麽把發射場地選在這裏？”
“獲取最大慣性速度，節省燃料。”
“什麽？”光頭大爺聽得瞪大眼睛，“你可别随口亂說，瞎教孩子。”
“唔……”林逾靜沖李峥擺了擺手，“李毅博士，你說吧。”
“……”李峥瞬間陷入猙獰。
完了，被拖到孩子的隊伍了。
但事已至此，他也隻有硬來了。
李峥嗽了嗽嗓子，非常禮貌地說道：“這位……叔叔，您剛才對孩子的解釋确實不太全面，有一部分誤導在裏面，發射場地定在這裏，首要依據是基于物理學考量的。”
眼見李峥說話有鼻子有眼，光頭大爺也暫且不說什麽了，兩個小孩更是期待滿滿，洗耳恭聽。
李峥掃了一圈，很快發現男孩凳子旁邊放着一個皮球，他這便拿起借用過來。
“我盡量用小學生能理解的程度來講。”李峥托起皮球，在掌間轉了起來，“地球會像這樣自轉，你們知道的吧？”
小男孩和小女孩當即點頭。
“好。”李峥說着拿起筷子，沾了下啤酒，随便在皮球的“北半球”點了一個小點出來，“那我們假設媛媛在這裏，這裏大概是薊京的位置。”
而後，他又在皮球赤道上點了個點：“這裏是文海所在的位置，布丁就在這裏。”
“然後，你們都是聰明的孩子，知道地球時刻都要自轉。”李峥這便又将球轉了起來，用筷子沾啤酒的方法，分别畫出了兩個點旋轉一周的軌迹，這實際上就是兩條緯度，一對同心圓。
“現在，地球旋轉一周了。”李峥将皮球亮給兩個孩子，“你們能告訴我，這麽長時間，是媛媛轉動的路程更多，還是布丁更多？”
“布丁！”媛媛舉手道，“布丁的這個圓更大。”
“非常好。”李峥點頭笑道，“所以我們可以知道，相同的時間内，布丁比媛媛轉動了更多的路程，那麽誰轉動的速度更快呢？”
“我！”布丁興奮舉手。
“所以啊，就算站着不動，布丁天生的初始速度，就已經比媛媛快很多了。”李峥的手點着赤道上的小點道，“從布丁這裏發射火箭，一上來就有很大的速度了，我們可以用更少的燃料，就可以将火箭送上太空，你們說妙不妙啊？”
“妙啊！”兩個孩子鼓掌驚叫。
“哈哈哈！”李峥看着兩個興奮的小朋友，自己也天然地高興起來，“所以啊，這就是文海發射衛星的優勢所在了，可以說，南海省基本就是我國發射火箭最有利的地方了。我們選這裏最重要的原因，就是要用更少的燃料，運更重的衛星進太空。現在，你們兩個知道這個了，已經成物理學小專家了，回去可以跟同學們講講。”
小女孩忽閃着眼睛看着李峥問道，“哥哥，你就是物理學家嗎？”
“還早呢……我學的比較雜……”
“聽懂了嗎，爺爺？”小男孩沖着光頭大爺道，“是因爲物理規律才選在這裏發射的。”
“去去去，早就聽懂了……”光頭大爺撓了撓頭，追問道，“那不就是越往南越快麽，發射場幹嘛不放三涯去，放文海做什麽？”
李峥當即答道。
“地球自轉方向由西向東，這次發射的是同步衛星，随地球自轉保持與地面靜止，因此也要向東發射，文海以東爲我國控制的海域，既無人居住，也方便回收。”
“至于三涯，萬一萬一發生意外，火箭有極低的概率會降落在南海省南部的居住區。”
光頭大爺抿了口酒，也問不出什麽了。
倒是眼鏡大爺來了興趣：“那我多問一句，選在薊京和南海，對速度和燃料大概會有多少影響？”
“這個……稍等我算一下。”李峥仰起頭，眼兒一眯，過了足足半秒才說道，“我隻是約算，薊京線速度大約是370米每秒，文海大約是460米，節約的燃料大約在12%上下，正是因爲這個12%，才能讓黃河二号成爲我國運力最大的運載火箭。”
“啊。”眼鏡大爺驚歎道，“這下徹底明白了，多謝了，小夥子。”
對面的光頭大爺雖有些不願，但李峥噴出來的一串道理，确實連他都能聽懂，他都無法反駁。
“那……小夥子……”光頭大爺撓了撓臉問道，“就是說，火箭是朝海那邊發射的，就算有問題，也是掉海裏，咱們小區肯定沒事兒對吧？”
“肯定，肯定，肯定沒事兒。”李峥笑道，“文海發射場是千挑萬選深思熟慮的，設計和建設團隊也是我國最精尖的。您可能無所謂，但對孩子來說，一輩子能趕上一次航天大發展其實挺不容易的，讓孩子看一看，也算是一次物理啓蒙了。我也就是沒孩子，不然但凡滿月我都得抱過來瞅瞅。”
“行吧。”光頭大爺一樂，拿起兩個啤酒瓶走到李峥身旁，塞給李峥一瓶後舉手道，“咱不走了，看火箭發射！”
兩個小孩當即跳了起來。
眼鏡大爺也湊過來幹了一杯。
當李峥回到座位的時候，已經被搞得有些發醺。
他卻發現，林逾靜正掩面傻笑，臉醺得比自己還更厲害一些。
李峥夾了口菜笑道：“怎麽，這會兒知道慌了？”
“慌什麽嘛。”林逾靜輕聲道，“給小孩子講課，你還真是有耐心啊……”
“嗨，閑着也是閑着。”
“你不是讨厭小孩不想要小孩的嗎？”
“是啊，會影響學習。”
“咯咯……”
“你笑什麽？”
“沒事沒事。”林逾靜趕緊拿起杯子，“我也喝一口~~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