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輩皓首窮經所爲何來?”
膝寓之内,方以智頹喪的盯着地上,龐雨偏頭看了一眼,此時的龍眠狂生沒有一點狂勁,看來這兩年溫體仁對複社的打擊,确實讓方以智對朝政失望,連繼續科舉的動力也沒了。
“何老先生是緻仕的閣老,也是東林一派的,虞山先生的事情,若是請他上本進言,皇上或許能聽得進去。”
“老先生閉門謝客,連多年故交都不見,除了爲桐标營上過本,方某未曾聽聞他再過問朝事。”
方以智長長歎口氣,“罷了,事既不可爲,我等都靜觀其變,想熹宗歸天之時,魏閹何嘗不是權傾一時,皇上不動聲色之中扭轉乾坤,少年天子尚且聖明如此,如今也沒有讓烏程禍害忠良的道理。”
龐雨聽完口中附和,此來主要是打聽錢謙益的消息,但顯然方以智所知不多,對他在複社的地位需要重新評估,方以智了解的信息遠不如阮大铖,說明沒有進入張溥的核心圈子,張溥這種人能組織起如此龐大的複社,在江南地區建立如此龐大的影響力,絕非甘于平淡之輩,複社的消息隻會比阮大铖更多才對。
現在想來,去年推舉方正賢良科的時候,張溥就推薦的蔣臣,而沒有推薦方以智,據阮大铖所說,張溥和張采在鄉試之前就在各地請托,目的是舉薦複社成員,實際上就是把持地方科舉。
去年雖然風聲有點緊,但二張和核心成員仍在低調行事,這種情況下方以智還能落榜,就說明方以智還遠遠不是複社的核心成員。
那部望遠鏡已經束之高閣,《物理所》也不見蹤影,書桌上隻放了一本周易,甚至還能看到一層薄灰,顯然方以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看書。
“朝中動蕩,但也非不可救藥,方兄若左右看不進書,可返鄉來安慶短住。”
方以智的眼神動了動,又緩緩搖頭道,“聽聞桐城已是村村殘破,還是不看的好。”
知道此時無法提起方以智的情緒,龐雨也沒有多說,跟方以智約了秦淮酒宴,便告辭離開。
兩人剛走出書房,卻見方孔炤坐在外邊涼亭中,龐雨本沒打算去見他,估計是門子告知的,隻得走過去躬身道,“龐雨見過方先生。”
方孔诏微微笑了一下,起身朝着回廊走去,“老夫與龐将軍說會話。”
龐雨略有點驚訝,方孔诏的意思是讓方以智不要聽,不過回想一下當年桐城民亂的時候,方孔诏也是心思深沉,很多事是不會讓方以智知道的。
當下朝方以智點點頭,跟着方孔炤往回廊下走去,直到離方以智有點距離後,方孔诏才停下。
“龐将軍幾年前尚在衙門當差,如今已名震大江,有人以爲是運氣使然,老夫卻知道,将軍是實至名歸。”
“不敢當,方先生的邊才之名,也是實至名歸。”
方孔炤擺擺手,“邊才之譽過于寬泛,若言帶兵殺賊,龐将軍确有真才實學,能以一營兵馬破十餘營巨賊,老夫不如将軍。
今日既有機會,想跟将軍請教,與流賊戰有何訣竅。”
龐雨恍然,看來方孔炤的确已經複起在即,而且是要走兵備道或者巡撫路線,他不知道方孔诏丁憂之前的品級,但帶兵的文官目前隻有這兩個類型。
“方先生自然知道,流賊實則戰力不強,官兵剿賊不力,其因在兵而不在賊。
兵制糜爛非自今日,在下以爲本兵此番的專兵專饷就是切中要害,再後應是足兵足饷。”
方孔诏輕輕出一口氣,明初之後兵制就一直在頹敗,龐雨說的方孔炤都知道,大家也都知道,但誰也改變不了。
“若隻說戰陣殺賊,龐将軍可有何秘訣?”
“戰陣能殺賊,絕非僅靠運籌帷幄,靠的是操練、供給、武備,作戰前後的哨探、調動、欺敵、物資補給。
每一樣都可以說上一個下午,其中多有來自戚大帥兵書,亦有小人略作增改之處。”
龐雨都是泛泛而談,這位桐城鄉黨若是邊才起用,那應該是用于有戰事的地方,因爲異地任官的規定,是絕不會在南直隸當官的,那剩下的就是九邊或涉及平寇的幾個省份,目前的價值有限。
但守備營要擴張勢力範圍,也需要在外地建立官場聯系,方孔炤雖城府很深,但總歸是熟識,也是不錯的交易對手,龐雨想想後還是道,“方先生若是有領兵的一日,在下可以派人幫忙操練士卒,若是需要武備,守備營的工坊裏面也可以提供,方先生給個成本價即可。”
方孔诏露出微笑,“若有那一日,老夫自然也有回報。”
龐雨也不難堪,他與方孔炤在民亂時就當面讨價還價多次,反而是最好談交易的,當下也回道,“在下一貫堅持公平交易,隻要方先生的回報足夠,在下可以親自帶兵助陣,大家都是桐城鄉黨,互相策應是應有之意。”
方孔炤雙眼微眯,向着龐雨溫和的點點頭。
……南京上新河碼頭,成群的挑夫合力擡着巨大的木材,身上的肌肉緊繃出紋理,喊着号子艱難的攀登碼頭的石階,周圍的行人紛紛避讓,還有些外地來客在饒有興趣的圍觀。
岸上江安竹木店二樓,周月如站在臨江的窗前,密集的桅杆在窗外晃動,碼頭上人聲鼎沸,各種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,并不讓人舒服,但周月如卻很平靜,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環境。
“這裏如此吵鬧,周姑娘可還住得慣?”
周月如轉頭看着龐雨,“奴家沒覺得吵鬧,反倒覺得清淨。
這亂世之中能有這個安身之處,還要謝過東家。”
龐雨失笑道,“這裏如何能稱清淨。”
周月如指指窗外,“這南京附近,就徽灘的西人最多,不時聽些鄉音總是覺得心安。”
龐雨往外邊看了看,街上絡繹不絕的經過竹木,竹木也是江上重要的大宗商品,上新河的這一段叫徽灘,是專門的竹木碼頭,是木材的集散地。
“這徽灘不是徽州人開的,怎會西人卻多?”
“販木的商幫裏面就有西幫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
龐雨摸摸鼻子道,“可知道是誰舉告你是西人的?”
周月如嘴角動了一下,擠出一點尴尬的笑容後搖搖頭,屋中一陣沉默。
過好好一會後,周月如輕輕道,“跟流寇比起來,百順堂裏人人都是善人,奴家能說幾句話的,也就這些人了,查出來又有什麽味道。”
龐雨嗯了一聲,周月如口音并不重,她是西人的事情隻有安慶來的人知道,去年紫微星和混十萬進犯滁州,南京便開始戒嚴,江浦那邊抓到奸細,說已經有上千流寇的探子過江,南京城内到處清查西人,不知誰去江甯縣衙舉告。
當時龐雨内外交困,縣衙自然敢跑去百順堂刁難,最後還是劉若谷送了些銀子,才沒把周月如抓起來。
但城裏是住不得了,劉若谷隻得把周月如調到竹木店,這裏處于城外,人口流動頻繁,倒沒有查得那麽嚴。
“現在你可以入城去住,江甯縣不會再來查。”
“不必了,免得又給大人添麻煩。”
周月如看看龐雨笑道,“大人在宿松大捷,定然奪了銀子,往日奴家擔驚受怕,唯恐銀莊的銀子還不出來,到時連這安身之處也沒了,這些時日才放下心來。”
“銀莊的銀子還是要繼續借的,還會借得更多。”
周月如心頭一驚,還不等她發問,龐雨又繼續道,“以前周姑娘擔心,是因爲在下是空手拆借,這次咱們換個法子,以前是空手借來,現在按照縣衙預收銀一般,有抵押物的,銀莊的賬面上還能賺錢。”
“這次又要拆借多少?”
“比銀莊的存銀還多。”
周月如驚訝的道,“怎會比存銀還多?”
龐雨把手撐在窗戶上,盯着上新河的河道,“必定會比存銀多,當然還需要有所準備。
你家開紙店的,對紙張最熟悉,所以那貼票的事我指定讓你來辦。”
“貼票……”此時門上一陣輕響,龐雨轉身過來,隻見郭奉友推門而入。
“大人,張軍門有急令發往安慶,馬先生抄了一份到銀莊,另外史道台那邊也來了消息,劉掌櫃不敢耽擱,派人來報大人知道。”
“張軍門什麽急令。”
“老回回、八賊等十營從六安州出山,目前分兩路往東,劉良佐的塘報上說俘虜交代,老回回要彙合混十萬、紫微星兩營,一起往揚州去,張軍門讓守備營增援浦六。”
“這群流寇真是陰魂不散,調第二司、陸戰司至浦子口登岸,分駐江浦、六合。
史道台又說什麽?”
“說太湖、潛山寇警漸息,還有安慶府武學新創,史道台和皮知府說要請大人參加盛舉。”
“武學這麽快就辦好了?”
龐雨驚訝的問道。
朝廷的體制中,因爲有武舉考試,府縣都可以開辦武學,内地因爲太平久了,一直沒有這個需求,所以很少地方開辦,至少安慶幾個縣都沒有。
但在九邊地區則較多,财政方面的支持當然不如科舉機構。
以前的左光鬥鑒于建奴崛起,極度提倡各地興建武學,龐雨也跟史可法提過多次,由守備營與安慶府合辦,都因爲備寇和資金耽擱,沒想到這次如此快。
“流寇東進,本官還不能回安慶,楊學詩既然任武學教授,讓他代本官去參加,武學也是很重要的。”
……“我分明是分到武學的,怎地變成了潛山的墩堡訓導?”
“武學的訓導空缺已滿了,有舉薦信也不行。”
安慶守備署後院直房中,文書隊的一個書手頭也沒擡,将一張紙扔回到桌案另一邊,紙張卷動着飄飛,落在吳達财的面前。
吳達财養了幾個月的傷,身形有些臃腫,臉長圓了一些,但氣色并不太好,顯得有些蠟黃。
他對書手小心的道,“這位先生再幫忙看看,我是百總受傷的,上次王把總說了,安排我去武學正合适,那裏缺我這樣當過百總的訓導。”
“又不是王把總說了就算,他隻能舉薦,他寫的舉薦信多了,到底選誰去,那是總文書官、兵房司吏、總鎮撫官、承發房一起定的,你們王把總也知道沒選你去武學,你當那麽容易呢。”
那書手略微擡頭瞟了吳達财的拐杖,冷冷的繼續道,“人家武學也是要出操、演練的,演練你懂不懂,一天從懷甯走到望江,你這副樣子,去了武學是能跑還是能跳。”
吳達财臉色陣紅陣白,從懷裏費力的拿出一張紙來,降低聲調道,“這是我的夜校識字證,武學裏面也要學識字的,我能教軍律、操典……”那書手終于擡起頭白了他一眼,“教識字自然有文書官去,認得二三百個字就以爲自個是讀書人了不成?
知道不知道文書官幹啥的,誰都能當的麽,我看你就是不知道,不然幹不出來那種事。”
吳達财盡量控制着聲音道,“龐大人說了要論功的,我是定的奇功,怎生安排去了墩堡。”
“龐大人說的論功是軍中升遷,你都不在營伍裏了怎生論功,再者也沒說奇功就非得去哪兒,誰叫你受傷重來得晚,到處都等着用人,總不成把官位專給你一人留着。
你現下來的,現在最好的去處就是潛山墩堡,限七月初九到任,你不去就當不要安置了。”
“能讓我看看是否還有其他去處?”
那書手停下筆不耐煩的盯着他,“吳達财!你當這裏是買菜還挑揀呢?
出缺文冊都是軍機,由得你想看就看。
自己真不知道咋地,就你幹的那些事,除了第二司就沒人願意要你,如今你斷了腿,能安排個墩堡已經是戶房開恩了。
我這邊忙着呢,你要說别要在我這兒說,這是總文書官侯先生定下來的,要說跟侯先生說去。”
書手說完不再理他,悶頭不停的寫字,吳達财呆了半晌,将那張舉薦書和識字證疊好,小心的放回懷中,臨要轉頭時看了一眼那書手,嘴巴張了一下,最終還是沒說出來什麽,拄着拐杖出了門。
旁邊就是總文書官的值房,吳達财猶豫片刻走到門前,裏面有侯先生說話的聲音,好像在跟工房的人說各司文書官的營房問題。
門那邊還有一個人,看帽子是鎮撫隊的,手上拿着兩張呈文紙,也是等着找侯先生的。
吳達财低着頭,等着裏面說完了,他沒敢和對面那個鎮撫隊的士兵争,繼續在外邊等候。
終于那士兵離開,吳達财正要進去,侯先生已經走出門來,吳達财連忙迎上,“侯先生好。”
侯先生驟見吳達财也愣了一下,随後留意到了他的拐杖,神色微微一動,很快又恢複了漠然的模樣。
吳達财有很多話要說,一時間卻張不開口,侯先生盯了他一眼,搖搖頭走了。
吳達财站在值房門前,周圍的士兵軍官走來走去,沒有人理會他,仿佛他隻是一座石雕。
不知過了多久,吳達财才緩緩走出守備署,往枞陽門外走去,旁邊校場上新兵操練的聲震天,但又仿佛很遠。
六月間的安慶悶熱異常,吳達财走得吃力,背上的衣衫全被汗水浸透。
或是今日站得久了些,斷腿處不斷傳來疼痛,他口幹舌燥,仍咬着牙一聲不吭,一瘸一拐的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。
在較場外走了一小段,周圍開始落下稀疏的雨點,周圍的行人攤販早有預備,四散逃入周圍店面之中躲避。
雨點很快變成了磅礴的大雨,吳達财沒有去躲雨,他轉頭往較場内看了一眼,所有隊列都在雨中繼續操練,即便是聲震天地的暴雨,也壓不住士兵的嚎叫。
吳達财呆呆看了片刻後頓了頓拐杖,掉頭繼續往枞陽門走去。
雨霧彌漫的青石長街上,隻有吳達财仍在孤單的行走,一路到了枞陽門,他徑自走入門洞,頭頂上的暴雨頓時消失,轟轟的雨聲在前後轟鳴,随着他的行走,在石闆上留下連串的水滴,幽深的門洞中回響着拐杖柱地的聲音。
從門洞穿出不久,頂着暴雨的吳達财終于到了自家門前,珠聯般的雨水挂在房檐下,房門虛掩着,吳達财在門前又站了片刻,終于緩緩推開房門。
屋裏到處漏下成串的水珠,女人正在手忙腳亂的調整容器接水,最重要的床鋪上,已經擺了兩個木盆一個水桶,仍有兩處輕微漏水的地方,暫時就顧不上了,勉強能保住貴重的被褥。
兒子則拿了一個瓢,高舉起要放在米櫃上面。
吳達财松了拐杖,整個人頹然跌倒,女人聽到動靜回頭,見到是渾身濕透的吳達财,趕緊過來扶他,“你怎地不尋個地方躲雨,人家醫官說了不能傷風着涼。”
女人怎麽拉也拉不動,見吳達财癱着不說話,趕緊搖搖他道,“當家的你怎地了,分到武學了沒有?”
吳達财兩眼呆呆的,淋濕的頭發散了一些,就貼在他的額頭上,仍有水流汩汩流下,過了好一會面無表情說道,“贊畫司、文書官就是軍職,不要斷腿的,武學也是按軍職給的饷,去了武學我就還是百總,領百總饷,五兩一月啊,王增祿答應得好好的,哪知道就變了,變了,變去墩堡了。”
女人急道,“那他們爲啥不給你去武學啊,你打仗把腿都斷了,還當不得個武學怎地。
他們爲啥不認呢,這麽不要臉。”
“我怎生知道爲啥,王增祿爲啥不去幫我争,老子啥都聽他的,幫他好多忙,他就這麽對老子。”
吳達财突然暴怒的高聲吼道,“是我打的車馬河,我打跑闖塌天,占下的車馬河鎮子,殺了滿地的流寇,馬都繳了幾百匹,定的是奇功!奇功!他姓候的說不認就不認了。”
兒子過來疑惑的看着父母,吳達财腦袋不停的搖晃着,大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。
女人抱着吳達财哭起來,“當家的你是怎地了!那武學咱們不去了,沒銀子我種地養你。”
四處滴落雨珠的房中,兒子伸出手在吳達财腦袋上輕輕摩挲着,吳達财伸手拉過兒子,他終于閉起嘴巴,把頭埋在女人的臂彎裏,在轟轟的暴雨聲中放聲大哭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