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入你媽的闖塌天。”
羅汝才罵完回頭看着眼前一切,中軍和左翼後方到處是潰敗的步卒和厮養,長家已無法控制秩序,官軍在那裏打開幾個缺口,老營所在的右翼也岌岌可危,重甲兵攻擊的位置呈現出一個朝己方突出弧形,大陣如同四處漏水的大壩,隻等最後坍塌的一刻。
陸續有老營兵脫離陣線,往西北方位跑去,正是那條小道的方向,看起來逃命小道的消息遠比他想的傳播得更廣,其中有不少還是八大王的老營兵。
羅汝才轉頭去看八大王時,陣列弧形頂端的位置突然破開,第一個重甲兵出現在眼前,缺口兩端的老營兵狼狽逃竄,露出了成排的重甲兵,他們隊形密集而厚重,密集的長矛如同迎面壓來的長矛之牆。
與此同時最外側那支抄兵完全崩潰,步卒朝四面八方逃竄,後面有百餘人的官兵追趕,那支官軍沒有鐵甲,看起來全是皮甲或布甲,追擊時行動十分迅速,其中有五十人左右朝右翼兜擊過來,要攻擊老營的側翼。
油裏滑擦擦汗水,“羅大哥,敗了!”
羅汝才冷冷道,“收旗,吹号,撤。”
話音未落,左側已響起号音,各營号音長短不一,但這個号音羅汝才聽得熟悉,是八大王的,兩人幾乎是同時接受了敗局。
号音中右翼的各家老營如潮水一般潰敗,完全不是有秩序的撤退,但老營中的慣匪同樣身經百戰,多年的流竄生涯中敗仗無數,能活下來的在逃命方面同樣十分出色,他們丢棄了兵杖和一切影響速度的東西,撒腿往西北方逃跑。
羅汝才看也不看,帶着最心腹的十多騎朝小路的方向跑去,馬匹不時踩到溜滑的稀泥,曹操小心的操控坐騎,仍能抽空擡頭向自家的老營兵指示方向。
騎了一段之後拐向北方,那條小路就在丘陵之中,清晨心腹偵察後回報說道路很窄,有地地方單人單騎也不好走,但羅汝才打算試一下,盡量帶走這匹坐騎,但必須搶在步行的那些老營之前,逃命的時候隻能先顧着自己。
被丘陵遮擋之前,羅汝才回頭看了一眼戰場,随着右翼老營的敗退,以厮養爲主的中線完全崩潰,人群發出驚天動地的喧嘩,漫山遍野的朝北面逃散,許多人在泥地上滑倒,被密集的人群踩踏,土峰寨周圍的營地區域冒起火頭,無數人影在其中奔走搶奪,尖叫哭喊的聲音隐約可聞。
……“小娃子這邊走!”
二蝗蟲的身影在前方人群中時隐時現,驚慌奔逃的厮養完全遮蔽了視野,每個人似乎都有不同的方向,腳下到處是被踩暈踩傷的人,時不時有人伸手來拉住褲子,小娃子已經分不清方位,他拖着汪大善,勉強跟着二蝗蟲的步伐。
二蝗蟲又回頭叫了一聲,看起來有些焦急,小娃子耳中充斥着瘋狂的哭喊,沒有聽清是叫的什麽,二蝗蟲的身影又被橫着竄過的厮養擋住。
小娃子揮着刀朝任何眼前阻擋的人亂砍,沒有吓跑那些失去神智的厮養,汪大善卻在身後跌倒了,小娃子拖着他的衣領,連拉兩次都沒拉起來,周圍奔逃的人接連踩踏在汪大善的背上,小娃子也被沖撞幾次,差點讓他摔倒,這樣混亂的人群中,隻要摔倒之後,就再也站不起來。
汪大善驚恐的嚎哭着,腳下的稀泥又溜又滑,小娃子心中莫名的厭惡,他痛恨這個地方的人,包括眼前的汪大善,現在連這地方的土都痛恨,他隻是現在還需要這個厮養,他需要這厮養指路,而且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會水的人,以備萬一往西跑不掉的時候需要過河。
還有人撞過來,小娃子惱怒的一刀砍去,沒砍中腦袋,偏到了肩膀上,那厮養驚叫一聲扭頭跑了,小娃子乘機用力把汪大善提起來,再去看前方時,二蝗蟲的身影還在。
小娃子趕緊跟着這個方向繼續走,隻要沖出人堆能看到地形,他和二蝗蟲就能找到那條小路,因爲汪大善是墨煙鋪的人,對附近是十分熟悉的。
前方亂竄的人群發出叫喊,同時調頭逃走,二蝗蟲也向他跑過來,小娃子知道不對,趕緊調轉方向,但拖着汪大善動作遲緩,其他人紛紛從他身邊跑過,周圍突然開闊了。
小襪子回頭一看,成排的鐵甲官兵迎面而來,由西往東攻擊,他們的甲胄上插了多少不一的箭支,全身散發着金屬的暗光,臉上覆蓋着畫了紅色獠牙的面甲,完全看不到他們的面孔。
這些鐵甲兵動作并不快,他們前進的速度跟平日裏散步差不多,甚至顯得有些笨重。
“桐城兵……”小娃子停下腳步,汪大善突然猛烈的掙紮,一把甩開了小娃子的手,往東拼命跑去。
小娃子拉開弓對準汪大善踉跄的背影,瞄了片刻後轉回官兵的方向,口中喊道,“哥,殺一個給你報仇!”
二蝗蟲大喊道,“殺個驢球子,快跑!”
小娃子充耳不聞,張弓搭箭一支輕箭電射而出,輕箭命中一名鐵甲兵的胸甲,斷成兩截掉在地上。
鐵甲隊列仍不疾不徐的前進,小娃子往後退了幾步,小娃子回過頭來再次拉弓發射,當一聲脆響正中一名鐵甲兵的面門,那鐵甲兵腦袋一歪,弓箭在面甲上劃飛而過,鐵甲兵毫不停留的繼續前進。
“讓我殺一個!”
小娃子怒吼着,一邊往繼續後退。
“你媽的小娃子,别射了,這邊跑!”
二蝗蟲一把将他的弓打開,小娃子回過神來時,似乎被二蝗蟲拉着在往北跑。
二蝗蟲卻停下腳步,前方出現一群身穿輕甲的官兵,正在砍殺撞上的厮養,逃竄的人群驚叫着調頭往東,幾個穿皮甲的官兵朝着兩人的方向殺來。
二蝗蟲調頭就走,朝着小娃子罵道,“方才就這麽一個口子,本可以逃出去,殺你娘的殺!會水的厮養也跑了。”
小娃子把弓箭随手扔掉,邊跑邊避開地上死傷的人,對二蝗蟲大聲道,“額知道他去哪!”
……城河寨過壕的便橋上擠滿人群,不斷有人被擠落水中,散落地上的銀錢布帛無人撿拾。
周圍的營地中到處火起,馬匹、驢和牛狂奔亂跑,将驚慌的厮養撞翻在地,無人理會的小孩閉着眼尖聲大哭。
小娃子提着刀在營地中穿行,二蝗蟲跟在他身後,不時的朝後面張望,官兵已打到土峰寨,兩寨之間相距很近,輕甲官兵一個沖鋒就能到,所以供他們過河的時間并不多。
昨晚小娃子就在此處過夜,坐騎和汪大善的媳婦都留在這裏,他們來這裏是要抓回汪大善。
“那裏!”
小娃子喊了一聲,二蝗蟲加快腳步,汪大善剛剛從帳篷中扶出了他媳婦,女人蓬頭垢面臉色蒼白,全靠汪大善扶着才能行走。
聽到喊聲後,汪大善兩腿一軟跌倒地上,小娃子不由分說,一把抓住汪大善散亂的發髻,就往河邊拖行。
汪大善哇哇大哭,雙手抓住小娃子抓發髻的手,雙腳在地上亂蹬,小娃子一時也拖拉不動,身後傳來喇叭聲,顯然官軍已經接近。
“讓他站起來走。”
二蝗蟲揮刀砍翻一個跑到跟前的老頭,将地上趴着的汪大善媳婦拉起來,滴血的腰刀放在她脖子上,“不走老子先砍你女人。”
汪大善停止哭叫,小娃子拉着他往東走,二蝗蟲拖着汪家媳婦,他走了幾步又走回來,朝着旁邊一個孤身大哭的小孩背上猛蹬一腳,那小孩往前撲跌在地上,哭聲頓時停了。
二蝗蟲嘿嘿一笑,回頭再抓起汪家媳婦跟在小娃子身後,城河寨就在車馬河旁邊,引車馬河水流入城壕,四人防備着營地中發瘋的厮養,走了片刻功夫後四人就接近了河沿。
河岸上堆滿了人,幾人連河面都看不到,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正在趕來,人群堆疊擁擠在一起,絕望的尖叫聲直沖天際。
小娃子喘着氣,着人群的密集程度,就算用刀砍也砍不到河邊去。
“這裏過不了,先往上面走。”
二蝗蟲當先往北走去,這裏也有一股往北的人流,炮聲仍不時傳來,引起人群一陣陣驚慌,兩人揮刀一路砍殺擋路的人,悶頭不停的往北,河沿上的人逐漸沒那麽多了,大多往北的人都繼續往大山的方向逃跑,小娃子跳到河岸上,周圍全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,多半是不會水的,河對岸也是兵荒馬亂,竟然還有人跳下河在往西岸遊。
小娃子不及多想,他确定去東岸才能脫身,因爲官軍大陣就在身後,車馬河并不寬,但昨日暴雨之後,河中水量比平日大,小娃子看着滾滾河水,心中比上陣還緊張,他把腰刀解下,就要帶汪大善下水,二蝗蟲一把拉住他冷冷的道,“你不怕他到水裏把你淹死了?”
“那怎地……”小娃子緊張之下,腦袋也有點僵,他愣了一下道,“二長家你押着他媳婦,他不敢。”
“那你看押着,我先過。”
二蝗蟲不有分說,一把推開小娃子,将腰刀往河裏一扔,抽出短刀握在手中。
小娃子臉上抽動了幾下,但仍退開了兩步。
汪大善全身顫動,他聲音發抖的跟二蝗蟲說了幾句,然後先下了水,接着二蝗蟲趴在他身上,兩人一起往對岸遊去。
小娃子聚精會神的看着,兩人尚未到中流,二蝗蟲就慌亂起來,他拼命的把腦袋擡在水面上,雙手用力撐着,汪大善的腦袋都被壓得沒入了水中。
接着二蝗蟲的腦袋也幾次沒入水面下,他再浮起來的時候發出劇烈咳嗽聲,再一次沒入水下後,小娃子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,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河面。
終于二蝗蟲的人頭又浮出水面,他已經到了東岸的河沿,二蝗蟲連滾帶爬上了岸,趴在岸上不停的咳嗽吐水。
汪大善幾乎是一口氣遊過了車馬河,他隻停了片刻又往西岸遊來,小娃子先行滑入水中,胸腹頓時感覺被壓住了,他心中越發的驚慌,雙手不敢松開河岸的土地。
很快汪大善就回到了西岸,他顫抖着還要跟小娃子說話,身後一陣巨大的呼嘯聲,河岸邊的人群炸窩一般。
小娃子往下遊一看,無數身影從河岸撲入水中,河面上全是白色的水花。
“快走!”
汪大善道,“别抓我手。”
小娃子顧不得再聽,也顧不上考慮汪大善在河中淹死自己,硬着頭皮就趴上汪大善的背,汪大善開始遊動之後,小娃子把眼睛死死閉上,隻感覺水在口鼻不停的沖撞,毫無經驗的他頓時開始嗆水。
水沒過頭頂的時候,小娃子感覺自己已經死了,再出水的時候他感覺又活過來了,死活幾番之後,小娃子終于摸到了東岸的河沿,狼狽的爬到二蝗蟲身邊,同樣的又吐又咳。
等他稍稍恢複過來時,才發現汪大善已經遊回了西岸,扶起他媳婦不像要過河的樣子。
仍在喘氣的二蝗蟲咬牙道,“怎地讓他走了,前面太湖縣還有河。”
但此時已隔了車馬河,兩人再奈何他不得,小娃子想想後站起身來,抹了一把鼻涕後朝着對面大聲喊道,“汪大善,記着我跟你說的,你不是安慶土民了,被官軍抓着,你一家死得可慘,看看你媳婦的肚子,那裏要變成啥樣。”
汪大善停下動作,今日小娃子跟他說的血槽的事,仍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。
“就算官軍沒抓到你,你無糧無房,留在這也活不了。”
又一群人密集的撲進河水中,汪大善驚恐的回頭看,隻見一群輕甲官兵已出現在城河寨北門,正朝着這邊沖來,一路砍殺遇到的人。
小娃子大喊道,“官兵來殺你了!跟老爺我去,保你一家都活命。”
聲音越過車馬河,汪大善扶着媳婦,兩人茫然的站在河岸上,河中滿是掙紮的水花,身後成千山萬的人正在往北面山區逃竄。
汪大善的目光在小娃子和官兵之間來回轉動,大張着的嘴中滴下成串的口水,輕甲的官兵越來越近,汪大善一步步退向河中,終于踩進了河水中,拖着女人邊哭邊往小娃子遊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