遠處地平線上紅光一閃,片刻後傳來一聲低沉的炮聲,俘虜中一陣騷動,很多人仰頭望那邊看去。
楊光第沒來得及去看,徑自從一名流寇的手中接過一堆柴草,他是最後一批到達二郎鎮的,到的時候就快天黑了,幾乎沒有休息就又被組織起來幹活。
這裏全是俘虜的流寇,青壯男女大概隻有一成,已經被調去鎮内搬運屍體和建材,用于加強二郎鎮的工事,剩下在營地裏的大多數都是老弱婦孺,就由少量水手和民夫看押,這些俘虜幹不了什麽重活,守備營需要幹柴幹草,讓這些人将舊營地的殘留材料烘幹,然後搬去鎮内。
楊光第已經搬了好幾趟,給騎兵營的馬送幹草,這次則是譚總甲讓他來搬柴火,用于鎮内的照明和取暖,烘幹一批就帶幾個俘虜搬運。
在周圍看了一圈,沒啥幹燥地方擺放,附近到處都是水迹,正沒想到辦法時,旁邊一個聲音道,“官兵老爺往這邊放。”
他轉頭一看,那流寇把自己的破爛衣服脫下,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,他謹慎的把衣服鋪在地上,然後擡頭一臉讨好的看着楊光第。
楊光第看了他一眼,是個老年流寇,滿臉的皺紋,下巴上的白胡子被燒了一半,末端亂糟糟的卷着。
“狗賊子裝個甚。”
楊光第滿臉厭惡朝着他呸了一聲,口水直吐到臉上,老流寇不敢躲閃,任由口水挂在臉上。
楊光第朝着那老流賊踢了一腳,老頭一個趔趄倒在地上,旁邊一個女子驚叫一聲撲過來,用身體趴在那老頭身上護着。
“你們作那許多惡事,總還是要一刀砍了。”
楊光第恨恨的罵了一聲,周圍幾個民夫聽了齊聲大笑,誇贊他罵得好。
烘烤材料的俘虜紛紛埋着頭,有人低聲的啜泣,楊光第昂着頭不去理會,他是和母親也曾被擄入流寇營中,但時間并不長,很快流寇就在滁州戰敗,他也就此脫離賊營,從未覺得自己是其中一員。
突然身後一個威嚴的聲音道,“楊光第你在作甚,送了多少柴火了?”
楊光第趕緊回頭,隻見矮小的譚總甲昂然站在身後,手中還提着一把腰刀,不知是在何處撿來的,趕緊過去道,“方才送了騎兵司的草料,一會要給親兵司送去,勇老爺說他們晚上還要吃一頓,開拔早啥的。”
譚癞子嗯了一聲,“你怎地不給咱自己送些來,這大晚上的老子稀粥都沒喝上一口。”
楊光第連連點頭,“那煮好了我也跟總甲一起吃。”
“你一個小娃有啥資格跟老爺我一起吃,賞你幾口一邊吃去。”
譚癞子嚴肅的對楊光第道,“還有不要叫我總甲,方才副幫主跟我說了,以後老爺我比總甲可大多了。”
楊光第驚訝的道,“譚總甲你當啥官了?”
“我管的是婆子營。”
譚癞子嘴角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。
譚癞子背着手緩步走到火堆邊,威嚴的看了一圈俘虜,主要是看其中年輕的女流寇。
在楊光第仰慕的目光注視下,譚癞子拍拍手搖頭歎道,“自從去歲在和州手刃賊子十一人,之後好久沒碰到賊子了,這手癢得緊,本來譚爺我跟龐大人說了,待明日我先破了那八賊營寨,斬下十幾……二三十個賊頭再來管教這些婆子,但龐大人就是不準,說我在石牌市管得好,非得我才行,可憐老爺我這利刃,這次沒法沾血了,你說這多可惜,嗨。”
譚癞子歎口氣搖搖頭,嗆一聲抽出了手中腰刀,火焰映照之下龍泉流光,隻是上面幾個大大的缺口有點影響觀感,但已經足夠威風,周圍的流寇婦孺聽到這番話,個個噤若寒蟬,還有人吓得低聲哭起來。
楊光第也驚訝得合不攏嘴,沒想到看起來這麽猥瑣的譚總甲,竟然還有手刃十一個賊子的高光時刻,聽起來好像是真的,不然不會是有零有整的數字。
譚癞子滿意的收了刀,清點繳獲财物的事情沒輪上他,但今天的收獲已經遠超他的預計,主要是精神上的。
“袁婆子。”
一個粗手大腳的中年婦女湊過來,“老婦在,請譚大人吩咐。”
譚癞子得意的對楊光第道,“看看,這是婆子營的大管隊,譚爺我剛剛任命的。”
楊光第也不知道說啥,呆呆的點了點頭。
那袁婆子看了看楊光第,迅速的判明這個小孩不是啥要緊人物,當下也不理會她,直接對譚癞子道,“報譚官爺,這處共十七個女子,方才老身看了,很有幾個是掌盤子和管隊的妻妾,從前盡知道欺負老身,現在非要好好收拾她們……”譚癞子擺擺手道,“這個嘛,該管的要管,但龐大人說了,營中是不許報私仇的。”
袁婆子嗯一聲,“奴家明白,當官的明面上說給人聽的罷了,奴家跟譚官爺都說實話,這幾個還是有幾分姿色的,奴家啥都明白,保管讓她們老實聽官爺的話……”譚癞子幹咳一聲打斷道,“譚爺我是個正派人,你數數人,這裏收入營裏面總數有多少了?”
“收進來就二百七十一個,差不多滿三百了。”
譚癞子嘿嘿一笑,“差不多就是還差,先這般吧,一會事辦完了你再去湊二十九個,還有啥事沒?”
“老身要跟譚官爺求一根馬鞭。”
袁婆子瞥一眼旁邊的女俘虜恨恨道,“這些賤人都是流賊婆子營中的,不打是不服管的。”
“說得有些道理,該打就要打。”
譚癞子若有所思道。
地上的女俘虜都低着頭,不敢看譚癞子,隻有一個女子瞥了他一眼,目光中滿是怨恨。
這一會功夫,又有幾個烘好柴火,譚癞子一揮手,袁婆子抽了一根細柴枝,抽打地上幾個女子,讓她們抱起柴火往鎮裏送。
楊光第也抱起一捆,跟在隊伍後面,很快就進入了鎮子,裏面各處都是守備營的士兵,按小隊各自圍成一堆,北面的巷口和殘破圍牆都被屍體和石塊堆起。
大隊的青壯俘虜還被看押着忙碌,将南邊的磚石木料往北搬運。
到處都是火堆,街道石闆上殘留的水迹反射着火光,一片亮堂堂的景象。
北邊又傳來一聲炮響,晚上響了許多次,守備營士兵又是聽慣了的,已經沒人在意,走了片刻後楊光第到了地方。
他們總甲本是支援騎兵司,但到了地方後民夫不夠,各司分别調派了些,鎮撫兵又抽調走一部分去看押外邊的老弱,現在分散去了各處,這裏就隻剩下七八個人,甚至連總甲都要高升了。
好在譚總甲又調來幾個婆子,剛好可以煮飯。
楊光第放下柴火,這裏是一個以前的巷口,兩側是還沒垮塌的磚牆,看起來以前都是大戶人家,現在巷口被堆疊的流寇屍體填滿,腦袋、手腳和磚石密集的交錯着,看起來頗爲恐怖。
曾老頭也在此處等飯吃,他提着一個火把,站在屍堆前仔細的看着什麽,聽到楊光第叫他,才歎了一口氣回來坐下。
那邊袁婆子已經在指揮幾個女人升火架鍋,在旁邊第三司那裏借了火,不遠處就有水井,袁婆子又讓兩個女人去提水。
兩人提水回來時十分吃力,前面一個在鍋前停了一下,正是方才對譚癞子怒目而視那女人,她費勁的要把桶提起來,手上突然一滑,木桶頓時打翻在地上,湧出的水把火都滅了一半。
袁婆子不由分說,抓過一跟燒了一半的木條,一把就拍在了那女人的臉上,頓時火星四濺,女人慘嚎起來。
“讓你作怪!老娘告訴你,你不是掌盤子家的女人了,老娘現在才是管隊,你家掌盤子死了,我看着踩死的,你生的娃也踩死了。”
那女人尖叫一聲,就要去扭打袁婆子,但那袁婆子頗爲厲害,一把揪住女人頭發壓在地上,跟着就去燒她裸露的光腳,尖利的慘叫中,空氣裏頓時彌漫着皮肉燒焦的味道。
附近的守備營士兵都呆看着那袁婆子,未曾想女人打架能這麽兇狠。
袁婆子瘋了一般,“看你還欺得了老娘,把你臉燒了!”
她說着就把木條抽回來,要往女人臉上壓過去,那女人雙手亂舞奮力阻擋。
“住手!”
譚癞子似乎剛反應過來,突然大吼一聲,站起來又喊道,“不許燒!”
披頭散發的袁婆子聽到譚癞子說話,才丢了那女人。
“去把人收齊去,老爺自己煮就成。”
譚癞子等了一下又指指地上那女人,“讓她留下煮飯。”
袁婆子聽話的帶着其他女人走了,被火燒的女人爬在地上,披散的頭發遮住了一半的臉,露出的半邊臉上也是木然,不像要來煮飯的樣子。
譚癞子朝楊光第揮揮手,“咱們自己煮。”
幾個民夫七手八腳的提水來,下了米把火燒旺,因爲都餓得慌了,便圍在鍋邊等着吃飯。
楊光第坐在靠裏的位置,身邊就是那一堆屍體,不時的用眼睛去瞟外邊的趴着的女人,過了片刻後小聲對旁邊的譚癞子問道,“這婆子心狠。”
譚癞子心不在焉道,“你還可憐女賊子怎地?”
“我不可憐賊子,他們都是壞人。
賊子燒了我家房,就我和娘活出來,我見了他們便一齊都殺了。”
楊光第摸摸腦袋又道,“殺了歸殺了,但譚總甲你爲啥讓這個狠心的袁婆子管事,分明是個壞人。”
譚癞子白他一眼,“你懂個屁,就袁婆子這種能辦事,自然是要壞人來管事,你見那個好人管得了壞人的。”
楊光第哦了一聲,“那譚總甲你也是管人的。”
旁邊的曾老頭猛地咳嗽了一聲,忙把嘴捂着。
“胡說八道的小狗!”
譚癞子朝着楊光第就踢,楊光第扭頭就跑,圍着火堆轉圈,譚癞子在後面追打。
“壞人打好人。”
曾老頭在一邊歎口氣,“娃你就讓他打幾下,左右他那力氣也打不壞。”
楊光第邊跑邊喊,“可不敢讓他打,譚總甲在和州殺了十幾個流賊的,一準打壞了。”
曾老頭搖搖腦袋,“看着也不像。”
譚癞子停下來朝着曾老頭罵道,“什麽不像,你滿和州問問去,誰惹得起安慶來的譚爺,譚爺我光在碼頭上就殺了七八個賊子,還救下那……那麽兩三個人,你曾老頭知道個啥,告訴你說,你現在找一個流賊來,譚爺我一刀把他劈成兩半,好叫你們都開開眼!”
正在此時後面的屍堆中發出輕輕的呀一聲,還坐着的幾人頓時驚得跳起,跟着譚癞子紛紛往外躲去。
“有鬼!”
楊光第跟着衆民夫退到了街中間,周圍有士兵過來看了一眼,笑了一番就回去了。
“什麽鬼,沒死的。”
曾老頭仍在遠處坐着,回身看了一下歎氣道,“也活不多久。”
“沒死的啊。”
譚癞子放下心來擦擦額頭的汗水,剛把手放下來,旁邊就遞過來一把腰刀。
那民夫讨好的道,“譚總甲是不是要劈成兩半。”
譚癞子一把打開,墊腳看看那屍堆,“滾一邊去,這半死不活的,老爺劈他壞了我名聲,由得他去好了。”
他左右看看道,“此處晦氣,煮好給老爺我端過來。”
說罷便順着街道往西側走,在街沿上坐下等飯吃,幾個民夫也跟了過去,就剩下曾老頭和楊光第,曾老頭并不在乎,徑自在那裏燒火。
楊光第小心的接近那聲音,借着閃動的火光仔細看去,是屍堆底部的一個中年男子,他被一堆屍體壓住,隻有腦袋和右手露在外邊,耳中還陸續有血流出,他腦袋輕輕轉動一下睜開眼睛,目光茫然的看了一眼,随即又閉上,喉嚨中又擠出一聲沙啞的呻吟。
楊光第蹲下來,那男子再次睜開眼睛,目光渙散掃了半圈,終于看到面前的楊光第,嘴唇抖動了片刻道,“水……”夜空中又傳來一聲炮響,楊光第吓得一抖,他沒有去拿刀,隻是蹲在那裏看着,那流寇臉貼在地上,似乎感覺到了石闆上有水,把臉側了一下,伸出舌頭在石闆上艱難的舔着,耳中流出的血水不停滴在石闆上。
身後的曾老頭低聲道,“左右他活不成,你不是要殺賊子,早些送他走罷。”
楊光第呆了片刻,手顫抖着在腰間摸去,拿到了短刀的刀柄,握了一下之後又松開來,順着往後摸到了椰瓢,他猶豫了一下,終于取開上面的塞子,将椰瓢小心的傾斜過來,水流從瓢口落下,滴入那人的口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