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酆家鋪南坡下,陳于王鎖子甲上滿是血迹,他剛剛将一名逃竄的手下官兵殺死,身邊的地上堆積着雙方的屍體,一群流寇剛剛湧過壕溝,幾名紅衣的管隊大聲嚎叫着,驅逐衣衫褴褛的步卒前進。
陳于王身先士卒,揮舞着腰刀将一名越過翻過壕溝的流寇砍翻在地,手下的家丁出現在兩側,擁擠的雙方沖撞在一起,這一段戰線上慘叫四起,人群中不時噴出陣陣血霧,陳于王不停怒喝,将擋在面前的流民一個個殺死。
多處卷口的腰刀再次刺入一個流民的胸膛,那流民咳着血水死死抓住了刀身,渾身浴血的陳于王左手從腰間抽出雲梯刀,從那人的耳側猛紮一刀,血水噴湧之際,陳于王眼角看到左前方人群露出一個空隙,後面就是那名紅衣的賊首,他拿着一杆截短的線槍,一邊叫喊一邊抽空刺殺家丁。
面前流民軟軟的要倒下,陳于王丢了腰刀刀柄,隻握着雲梯刀大步從空隙中穿過,那賊首也是老寇,雖全神貫注于正面,仍發覺一個人影沖自己而來,此時陳于王已飛快接近,賊首經驗豐富,隻看此人行動氣勢就知不易應付,不及收回線槍,果斷的丢下槍身,飛快的從左側抽出腰刀,就勢一個橫劈,動作連貫而熟練,中間沒有任何耽擱,他想要阻擋此人靠近,先行穩住陣腳,之後或戰或逃。
陳于王看也不看刀鋒,揮動右手一格,腰刀當一聲砍在鐵臂手上,有這短暫的瞬間,陳于王已到達賊首身前,他不給對方退後的機會,雲梯刀猛地刺入賊首腹部,那賊首一聲慘叫,不等他叫完,刀子已經抽出,陳于王對準脖頸連續兩刀,那賊首全身癱軟,圓睜的雙眼中滿是恐懼。
身後的家丁突進陣線上這個缺口,已經失去血勇的群寇驚叫着潰散,用他們來時一樣的速度飛快的逃竄,陳于王指揮家丁追殺,南坡的這一波攻勢就此崩潰。
隻追出數十步,陳于王便領兵返回,方才在坡頂觀陣時,看到流賊後方有一片盡數紅衣的陣列,他知道那是闖塌天的老營,其中不是積年老賊便是戰技娴熟的新銳,一旦追擊過遠,這些人将截斷退路,如果自己這些家丁失陷,整個南坡就岌岌可危。
此時流寇那邊敲起鑼,一些管隊将驚恐過度的流民就地斬首,接着才開始出來收攏人馬,陳于王已經有了經驗,流寇組織一次進攻費時不短,今日最多還能再來一波,但銳氣已失,守住當無問題,乘着這個空閑,叫過兩名軍官準備重新布置陣線。
整個陣線上布滿屍體,受傷未死的雙方士卒慘叫聲此起彼伏,還有人在歇斯底裏的大哭,陳于王連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見。
他回頭看去,從軍服看就是自己營中的士兵,閉着眼不停發出尖銳的嚎叫,聲音都沙啞了還不停下,他的營伍雖算是江南兵馬中的精銳,但受制于錢糧,同樣并不足額,就這不足額其中也有近半數是拉來的乞丐之類,這些人既無精良準備,又無嚴格操練,跟着壯聲勢可以,但絕對當不得堂堂之陣,否則就是眼前這般模樣。
此時顧不得許多,流賊幾面合圍,血戰之後士氣本就低落已極,那哭聲更擾得人心神不甯,陳于王朝面前軍官一個眼色,那軍官點點頭,抽出腰刀轉身而去。
片刻後哭聲戛然而止,陳于王松一口準備布置,正在此時山上跑來一個士兵,他對着陳于王大喊道,“程大人将令,金山營敗了,着陳将軍領精銳救援東坡。”
陳于王臉色一變,眼睛狠狠盯着那士兵,待他來到面前,不等他繼續開口,一耳光扇過去,打得那士兵一個趔趄。
陳于王壓低聲音怒道,“誰教你傳令時這般叫嚷,怕兵将不知道敗訊麽!”
那士兵捂着臉驚恐的看着陳于王,呆了片刻後才低聲道,“金山營和常州标營敗了,流賊馬上要攻上東坡,程大人着陳将軍救援。”
陳于王咬牙切齒的低罵兩聲,讓把總去彙集家丁,對着面前的士兵罵道,“他三個營守一個東坡都守不住,敗了待往何處逃?”
“小人看他們往北邊逃了。”
“都是些殺千刀的狗才,流賊留一個北邊不圍,那邊全是山,進山又待往何處逃去。”
那士兵不敢回答,陳于王也不想再罵他,擡頭看了一眼山頂方向,程龍的認旗還在飄揚,但從開戰以來一直沒有用旗幟号鼓指揮,都是這般口頭傳令,因爲江南兵馬營頭繁雜,又從未合練過,不但旗鼓不通,互相間也缺乏信任。
眼前便是現成的例子,金山營和常州标營甫一交戰便即潰散,流寇圍三厥一,留下不便進攻的北面給官兵逃竄,昨晚夜間已經逃走上百人,甚至程龍派去北坡阻攔的士兵也逃走一部分,陳于王隻感覺處處都不穩妥。
今日血戰一天之後,可以想見晚間會有更多人逃走,如果按照今日的進攻強度,陳于王很擔心是否能繼續固守。
片刻後五十名家丁彙集齊,陳于王留下一個把總重置陣線,親自領兵去了東坡,很快趕到那裏,滿坡都是亂竄的人影,官兵和流寇交雜着,其中有些拉來充數的士兵甚至沒有胖襖,根本分辨不清,陳于王顧不得許多,領兵一路砍殺,将攻上坡來的百餘名流賊又趕下去。
好在金山營和常州标營的家丁仍在坡下堅守,防線沒有全部潰散,接着程龍派出自己的家丁,終于穩固了東側的陣線。
東坡外的流寇不知是哪個營頭,人數相對少一些,金山營、常州标營和安慶軍勇營仍損傷慘重,程龍的家丁留下一部分,陳于王還要顧及自己的陣線,又匆匆将家丁調回南坡,自己則往山頭趕去,到坡頂的副将認旗下時,卻沒看到程龍,倒見到了先來一步的蔣若來。
蔣若來守衛西坡,驿道從西而來,這個方向坡度十分平緩,是流寇攻勢最猛的方向,除了蔣若來所部,還有福山營、鎮江陸營一部、安慶新勇營,激戰之後蔣若來同樣是渾身浴血,正在用一張帕子擦臉上的血迹。
見到是陳于王,身形幹瘦的蔣若來咧嘴笑了一下,接着上來幫陳于王從鎖子甲下擺扯下一支箭,陳于王自己都沒有留意到,用手在大腿位置摸了一下,感覺沒有傷口。
蔣若來丢了箭,又把帕子遞給陳于王道,“某也是剛來,程副鎮去了北坡阻殺逃兵,便等他一等。”
陳于王接過帕子,把臉上擦了一把,稍稍消減那種血液凝固後的不适,“賊子的掌盤子、管隊層層督戰,我家丁死傷三成,這流賊幾時這般拼命過?”
“怕是無路可去,我抓到幾個賊子問了,他們一路從湖廣來便未搶奪到甚,在黃梅圍攻寨堡十餘處,他們以前幾時如此圍攻寨堡過。”
蔣若來壓低聲音,“車馬河的城河堡、土峰寨也被他們打下來了,但仍是不夠他們吃的。”
陳于王哼了一聲,皺起眉頭道,“可惜咱們也沒啥吃的,昨晚糧沒送上來,省着吃也就是兩三日。”
“這般打法,興許不等把糧吃完……”蔣若來左右看看,“抓的賊子交代,曹操也來了。”
陳于王臉色陰沉,“果然如此,他們便是要引我等前來,隻要不惜死傷勝了這一仗,安慶便任他們往來。”
蔣若來指指東邊,“定是如此,他們已經在驿路上挖溝。”
陳于王回頭細細一看,果然東面的驿路附近有大批人影,人群中塵土飛揚,顯然是要截斷驿路,把官兵困死在此處。
此時西邊突然一陣喧嚣,兩人一起往西看去,隻見驿路上紅衣如潮,如同紅色的河流奔湧而來,盡數都是馬兵,引起周遭流寇大聲歡呼,山上的官兵一陣陣騷動,氣勢極度低落,如果不是還有工事可以稍微依靠,此時就會完全崩潰。
兩人對望一眼,八賊已在山下,如此衆多的馬兵,來的定然就是曹操,流寇騎兵力量越發強大,江南援剿兵馬大多都是步兵,要想撤退已經很難。
“爲今之計,隻能于此固守待援。”
陳于王緩緩出一口氣,“不可作撤退之想。”
“許自強未必靠得住。”
“那龐将軍還是可靠的,守備營乃江北強軍。”
“那守備營不過二三千人,家丁想來不過三百上下,流賊聲勢如此浩大。”
蔣若來停頓一下道,“陳将軍……還是要有所預備的好。”
陳于王嘿嘿笑了一聲,“老子打了幾十年仗,建奴也沒要了老子的命,便看這些賊子有否這本事,某與龐将軍在滁州出生入死,他乃少年英才,定然會來的。”
蔣若來眼睛眯了眯,沒有繼續勸說,山下又一陣喧嘩,兩人回頭看去,一面曹字大旗在騎兵人潮中越來越近。
……宿松以東十五裏蹄聲滾滾,數百名騎兵以三列縱隊拉出長長的線條,在官道上蜿蜒前進,隊列中騎槍和旗幟交雜,周圍塵土飛揚。
隊列之後是數十輛馬車,楊光第大步走在路上,額頭上滿是汗珠,前方一聲放铳,接着傳來一聲号音,速度稍稍慢了一些。
“狗日怎地回事,一會快一會慢的,早到早交差不是。”
楊光第轉頭看了一眼,隻見他們的譚總甲不知何時上了馬車,靠坐在豆料包上,随着馬車的行進雖不停搖晃,仍往嘴裏放着幹黃豆。
“曾爺跟我說了,騎馬走路要時快時慢,好讓馬回力,不然跑到地方沒力就打不過賊子,龐大人讓人試了好多次怎麽趕路。”
楊光第想了一下又道,“總甲,方才那兵爺說了不許人坐車上。”
“兵爺兵爺,你聽譚爺的還是聽兵爺的,你惹得起我麽你。”
譚癞子白了他一眼,突然眼睛一亮,“快點,那裏有一塊兵牌,快些撿來。”
楊光第順着方向看去,地上果然有一塊木牌,樣式就是守備營的,趕緊跑去撿了遞給譚癞子,譚癞子接過看了看,得意的一笑後收入了懷中。
“總甲你一路撿這些東西作甚?”
“譚爺的心思你自然是不懂的。”
譚癞子嘿嘿一笑,“你這小娃不識字罷了,譚爺可是識得的,守備營這軍律裏面,丢了兵仗、兵牌、椰瓢、銜枚這些東西,又要挨打又要罰銀子的,譚爺我此番撿着了,上面有營伍姓名,老爺做好事,屆時尋了過去,那兵丁隻好拿了銀子買回去,好歹免了一番闆子,譚爺我得了銀子,正是兩利之事,你撿了這麽幾下,總也要賞你些銅闆。”
楊光第抓抓腦袋,“我記得打仗是不管丢兵牌的,到地方隻點兵仗甲衣。”
譚癞子眼睛轉轉,思索片刻突然罵道,“譚爺我會錯麽,你個小娃懂個屁,不就是幾個流賊來了,咱們這許多官兵過去,賊子調頭就跑了,這就不算打仗,到時回去還不是要點。
我再告訴你說,咱們守備營打流寇跟殺雞一般,騎馬的自顧自就跑了,丢下你這般的小娃和女人,上次張三棍都跟我說了,流賊裏面有婆子營,抓了來不好殺了,都叫我去管,嘿嘿,管婆子營你懂不懂,你這小娃該是不懂的。”
“婆子都是老婆子,我不懂。”
楊光第仍是疑惑的道,“你尋去要銀子,那兵将打你一番,把兵牌搶了回去怎辦?”
“他敢!”
譚癞子坐起身來怒道,“沒王法了他,掉東西還敢打人,再說你譚爺我是什麽人,他惹得起我麽。”
這時前方又一聲号音,隊列又快起來,楊光第朝着馱馬屁股一鞭,車速立刻加快,譚癞子一個不穩,哎呀一聲跌下馬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