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南庫司坊,龐雨戴着個鬥笠,帶着幾名親随低調的走入坊内,準備去拜訪阮大铖的石巢園。
這已經是去滁州之後的第十天,馬先生走後三天,龐雨就再次回到了浦子口,不出各個軍頭的所料,錢糧的官司如火如荼,南京各衙門已經過江,天天跟應天的衙門糾纏。
張國維按計劃突然離去,帶走了巡撫衙門辦事人員,隻留下個馬先生和少量帳房,南京衙門也都是官場老鳥,短暫憤怒之後,開始按新的情況讨價還價,大緻按照龐雨的方案進行結算。
之後的幾天時間裏面,各方談妥了條件,龐雨給了九千兩銀子,買下五百副甲胄和一百七十匹馬,其中的甲胄來自武庫司、工部和中軍都督府,挑選之後質量尚可,都是龐雨最缺的鎖子甲和皮甲,守備營新編制有許多輕步兵,尤其是陸戰隊的特殊作戰環境,隻能使用皮甲,此類輕甲制作費時,安慶的工匠經驗不足,裝備缺口很大,這五百件足以解燃眉之急。
馬匹則來自南太仆寺,同樣以勤王的名義換了馬,因爲年初寇亂,太仆寺馬匹轉運躲避,中間損失巨大,這一百七十匹質量一般,能作戰馬的很少,但基本能作乘用馬,太仆寺本意也是要回馬匹,但龐雨在滁州是單獨與太仆寺談判,提前把馬送回了江浦,太仆寺是被他拖得沒有辦法,不得不接受了低價。
其餘的武備還包括三百腰刀、一萬六千箭枝,火器合格的很少,龐雨選了幾種外形看起來符合他理解的,鳥铳、魯密铳各三十支,百子炮、二将軍等每樣兩門,武庫司懶得爲這些火器争執,随便登記了一個燃放炸裂,就将賬目做平了。
另外一邊的許自強,據龐丁打聽到的,許自強四百人實際領了一千三百兩,他自己留了五百兩,給一百五十名家丁發了四百五十兩,下級軍官又盤剝一點,剩下兩百多步兵每人領到四錢銀子,如果正常勤王,路上不搶劫的話,這點銀子發給丘八讓他們打建奴,估計也不用建奴打殺,自個就散得差不多了,所以龐雨現在很能理解,爲啥官兵在遼東一觸即潰。
因爲龐雨脫離了統一戰線,許自強隻進不退的計劃全盤落空,不但得罪了馬先生,在張國維那裏也減分不少,巡撫衙門打算扣下他的軍饷,許自強兩頭吃虧,龐雨可說是把他賣了個好價錢。
除了這九千兩,龐雨還花了二千多兩各處打點,龐雨這次勤王不但沒賺銀子,還虧了六千餘兩,但換回去不少軍資,跟南京各衙門的實權官吏建立了關系。
這幾千兩銀子對一般軍頭足夠肉痛,龐雨這個欠錢大戶卻根本不在意。
隻是這還沒把阮大铖的費用算進去,守備廳會議之前就已經支付五千兩,還算是阮大铖看人情給了折扣,所以龐雨實際的錢财損失是一萬三千兩左右。
到了石巢園的後門,龐雨敲門送進去拜貼和禮單,又給了門子二兩銀子,那門子認得龐雨,收了銀子客氣的請他們稍等,飛快的去通報阮大铖。
站在門外等候的時候,龐丁仍不死心的過來低聲道,“少爺,這阮大铖已經收了一筆,而且他可能并未給梁洪泰送銀子,爲何還要送他一千兩,他這銀子也來得太容易了。”
“劉若谷事先詢價其他掮客,價格都是六千七千,還不一定能辦成,阮大铖隻收五千,事情辦得更漂亮,即便他沒給梁洪泰,那也是他的本事。
前面五千兩是規矩,今日這一千兩是客氣,大家都客氣,以後的往來才長久。”
阮大铖此次展示的實際影響力,遠遠超過複社士子,所以武備基本裝船之後,龐雨便過江到南京以感謝的名義再次拜訪,打算跟阮大铖長期合作,成爲他的VIP客戶,下次能享受貴賓的報價。
“少爺還要跟他長久往來?”
龐丁偏頭看看門頁低聲道,“我總覺着這南京城裏是個銷金處,銀子轉眼間就不見了。”
龐雨聽了笑道,“銀子轉眼間會回來的,上次給他的五千兩仍是存在咱們銀莊,銀子去了又來,但事情辦成了。”
龐丁正要再說,門頁吱呀一聲開了,門子以超過他們預期的速度返回,開門時阮大铖也已匆匆趕到門前,竟是親自來迎接。
阮大铖熱絡的請龐雨入園,此時暑氣已退,下人送來點心和酒,阮大铖便在池邊涼亭裏招待龐雨,有了此番合作,尤其龐雨辦事之後又額外送錢,兩人關系更顯親密,此時悠閑觀賞園景,的确另有一番風味。
稍事寒暄之後,龐雨斟酌一下道,“此番除了感謝先生相助,還有一事叨擾,先生知道大江銀莊正式開業在即,在下想請一二貴人的墨寶,登在江南時報之上以廣而告之。”
阮大铖顯然沒聽過這種說法,但大緻能理解龐雨的意思,“将軍說的這墨寶,隻是寫‘大江銀莊’四個字,還是說要寫一篇賀詞。”
“題字要,但更要緊是賀詞,有開張大吉的意思,但又要寫明大江銀莊的過往,比如信譽實力俱佳,比如幫和州劉秀才,比如給勤王助捐軍饷此類,所謂酒好也怕巷子深,就是讓大夥看了都更知道大江銀莊的實情,更信得過的意思,所以寫的人必須是地位尊崇,士紳一看便覺得可信。”
阮大铖摸着胡須,他皺眉想了片刻後問道,“将軍心中哪位貴人最佳?”
“在下也在遲疑,先生看梁老公是否合适?”
“梁洪泰那裏……”阮大铖略遲疑一下搖頭道,“南京守備過于引人注目,再者來說,太監實權重但名不正,雖然留都裏面當官的怕他,但士紳那裏觀感不佳,對你吸引士紳存銀無所用處,反到容易引來言官彈劾,皇上最不喜太監與外人結交,梁洪泰也是明白的,是以即便去開了口,他必定也不會答應。
不會應承的事,就不要去開口,對梁洪泰仍是私下結交最爲妥當。”
龐雨點點頭,他目前和梁洪泰已經建立起聯系,但沒有直接去說此事,也是擔憂太監的名聲,“先生以爲該找何人更佳?”
“勳戚最爲合适,權雖不大但地位尊崇,士紳吃這一套。
老夫突然又想起一人,若是按将軍方才說的,那最合适不過。”
“是哪位貴人?”
“虞山先生。”
龐雨驚訝的道,“錢老先生自然最好,但在下與他不熟悉,冒然提出是否有些唐突。”
虞山先生就是錢謙益,這個名字他是久仰的,此人是張國維的坐師,當過禮部侍郎又是東林大儒,在整個江南地區都名聲赫赫,對于吸引士紳和商界,如果能請他寫祝詞,自然比太監靠譜,甚至比龐雨設想過的何如寵還要好。
阮大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,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,“先前或許有些唐突,但是給銀莊寫賀詞,又不是賭檔。
劉若谷助捐勤王,先前又義救和州劉秀才,請虞山先生襄贊義商開業便不同了。”
“隻要虞山先生肯提筆,潤筆費好商量,可否請阮先生代爲說項,給先生也有一份心意。”
龐雨大方的開口道,他現在不怕阮大铖中間拿中介費,相反阮大铖辦事有成效,節約了大量的試錯成本,給這點銀子反而感覺是自己賺了。
阮大铖嗨一聲,“虞山先生眼下也不是官場中人,此事老夫不過帶話而已,小友就不必客氣了。
若是小友要表心意,下次虞山先生來看戲或談兵,龐小友同來作陪便可。”
“虞山先生也要談兵論劍?”
“錢先生一向是以邊才自許的,如今跟老夫……哈哈,既是詩友又是戲友,老夫去說應當是有七八成把握,還有最要緊一點。”
阮大铖笑眯眯的,“他最近缺錢。”
……大中街大江銀莊新樓外的街道上站滿了百姓,對着對面的油布遮擋的大樓指指點點,上面有不少工人在忙碌着。
随着下面工頭的一聲号令,一塊塊的油布落下,金碧輝煌的大江銀莊出現在衆人眼前,全樓以紅色基調爲主,門前兩根貼滿金箔的大立柱,門額上仍蒙着紅布,朝街一邊的窗頁上全是玻璃,其中有規律的點綴着小塊的彩色,是用顔料塗出來的,反射着陽光散發出耀眼的五彩色,引起街上群衆的陣陣嘩然,圍聚的人越來越多,人人神情興奮。
同在窗前的周月茹眼睛睜得大大的,嘴巴一時合不起來,這驚訝的表情讓龐雨的虛榮心得到了進一步的滿足。
現在光看外立面,已經是富麗堂皇,窗戶内還蒙着布,看不到裏面的情景,這更勾起了圍觀者的興趣,從大江銀莊新樓開始修建那天,就保持了不間斷的推廣,用神秘感吊着大家的胃口。
龐雨自然進去看過,等到正式營業那天,相信南京衆人更會被驚掉下巴。
除了複社和青樓的先期推廣,沿江各處碼頭的地推和廣告已經持續了三個月,再有錢謙益在時報作賀詞鼓吹,開業當天勳戚剪彩,開業之後就是報紙上的地毯式廣告轟炸,龐雨謀劃中的宣傳已經基本都達成了。
此時兩道寬大的條幅從銀莊樓頂垂下,左側上書“大江銀莊将于十月初五日正式營業”,右側則是“開業存銀三百兩每月領息四兩”。
龐雨得意的對周月如道,“少爺這樓修得如何?”
周月如此時才把下巴合起,她轉頭看看龐雨道,“東家修樓倒是好看得緊,隻是銀子用得不少,如今又是三百每月四兩的利錢,有利錢最高的官貸卻不放,又雇了那許多賬房和幫傭,不知東家怎生賺錢,以後又如何還上這本錢利錢。”
大江銀莊的這個新樓用掉了二萬多兩,内部裝修還有部分沒有結束,最後估計要三萬兩,而此時修建一座城池,入太湖、潛山這樣規模的縣城,預算也就是五萬兩,大江銀莊這樣的大手筆即便在南京,那也是聞所未聞。
龐雨笑笑道,“跟你說了你也不懂,後面還要派來更多賬房,你隻管把他們教會了,以後隻會差人,絕不會嫌人多。”
周月如白他一眼也不說話了,她最清楚龐雨的資金情況,安慶銀莊有部分士紳存銀,最主要是各衙門的預征銀和建城銀,早就挪用了不少,南京這邊存銀主要是與複社有關聯的士紳,還有部分商人,修建新樓已挪用幾萬兩,這次龐雨來南京又用了一萬多,每次調幾千兩銀子連眼睛都不眨,也不知用到了何處,這些銀子都相當于是龐雨貸給了自己,銀莊實際沒賺到其他人的利錢,而且看不到龐雨有任何意思要補上,已經有很大的缺口,而且按這樣的趨勢會越來越大,她每每想起就徹夜難眠。
此時下面又一陣喧嘩,原來是一群銀莊的女侍從街上走入新樓,這些女子全都身穿白底藍邊的長裙,顯得清麗脫俗,頗爲符合此時秦淮的審美,如此整齊的打扮自然引起群衆的興趣。
員工招募完畢,正在街這邊的臨時場所培訓,一切都準備好了,隻等十月正式營業,方才的女侍都是去熟悉場地的。
龐雨歎口氣道,“十月正式開張,可惜我可能無法看到那盛況。”
周月如低頭道,“到時難道不能抽空來一下。”
龐雨擡頭看看天空,“眼下八月底,進了九月流寇就該出山了。”
聽到流寇兩個字,周月如身體微微一抖,她擡頭看看龐雨,“将軍要走了麽?”
“事情都辦完,該回安慶了。”
龐雨收回目光轉向秦淮河的方向,“隻剩一點小事還沒了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