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果真俊,果真秀,果真俊秀子弟。”
眉樓的二樓窗縫間,幾個丫鬟偷偷觀望,俊秀的龐守備在樓下花園中品茶,初春的暖陽照在臉上,顯得明快而朝氣,矮個丫鬟看得入神,還不停搖頭感歎着。
顧眉過來看了一眼,揪了矮個丫鬟的臉頰一把,“你看他模樣,可是能兩手一抖,将流賊震出七八丈外?”
矮個丫鬟摸摸臉頰,“倒是不像,姐姐你說這位龐公……守備看起來,怎地就不像張飛。”
“嗯,也不像李逵。”
顧眉聽了輕笑道,“更不是趙子龍。”
矮個丫鬟奇怪的道,“他怎地連個左右二将都沒有,那出《秦叔寶見姑娘》裏面,唐王都是有的。”
“他一個小小守備,哪裏來的左右二将。”
顧眉把手往側面小院一指,“再說人家也帶了兵來,外邊侯着那幾個不是麽。”
高個丫鬟探頭去看,來眉樓的人都是非富即貴,随從一般都是從邊門進側邊小院等候,果然青色的牆沿外,能見到幾個身穿青色短衣的人,頭上一律包着青色方巾,鞓帶上挎着腰刀,平常富人的家仆是很難這麽統一的。
“便是這些家丁,也比他像勇武之士。”
矮個丫鬟擡頭看顧眉,“原來他是諸葛孔明,帶武将打仗的。”
顧眉輕輕呸一聲,“他一個買監生的,怎稱得諸葛孔明,你當儒将那麽好作的,王陽明那也是先中進士後領兵,你看這些新來的複社士子,日後才是諸葛孔明,總是要讀書才有見識。”
矮個丫鬟轉頭去看,隻見方以智和幾個士子正走入園中,都在跟龐雨見禮,似乎大部分都認得。
“都是桐城來的士子呢,孫臨孫公子、蔣臣蔣公子……啊呀,聽說這個蔣公子可是進了方正賢良科,不科舉就要入朝做官了,是不是跟民間俊秀子弟一般。”
“天差地别。”
顧眉緩緩轉身,到一面锃亮的銅鏡前梳妝,将才買來的荼蘼露少少倒出一點,往頭發上輕輕抹勻,口中一邊說道,“方正賢良科,乃朝廷求賢若渴,由江南大儒推舉,皇上金口定奪,豈是那花錢買監生的能比。”
幾個丫鬟見客人多了,紛紛起身各自去預備,矮個丫鬟過來幫顧眉梳妝插花,選了一個紅珊瑚的發钗,從顧眉發髻的旁邊插進去,“還好今日剛到了荼蘼露,抹在發上真個清香透鼻,一準迷死那些士子。”
顧眉噗的輕笑道,“總歸是些身外物,姐姐還要靠些許香露才能迷住那些士子否?”
“奴婢又說錯了,姐姐蘭心蕙質知書識禮,就算披頭散發也能迷死他們,踏破門檻來給姐姐送紅箋。
果真便如餘懷說的,眉樓便是迷樓。”
顧眉捂着嘴咯咯的笑起來,好一會歇住,回手在矮個丫鬟腿上一打,“就你會說話,用心插你的花。”
“姐姐要多插些還是少少插些。”
兩人說話間,隻聽得方以智等人的聲音已經進得樓下,聽得其中還有一個大嗓門。
顧眉聽到這聲音,微微皺了一下眉頭。
“又是那個吳應箕,還是姐姐說得明白,國門廣業社裏,确實都是些屢試不中的。”
矮個丫鬟搖頭道,“姐姐可是要出去,奴婢就插快些。”
顧眉輕輕歎口氣,“讓後樓屏兒她們先陪着,你慢些梳妝,姐姐不急着出去。”
……“這次還是多謝了顧兄,眉樓的訂帕都交到了一兩月後,若非顧兄讓出來,等閑還招待不了龐兄。”
龐雨聽了方以智的話連忙道謝,他來眉樓是因爲這裏名氣大,這家談好之後,以後好推動在秦淮妓家連鎖廣告,沒想到眉樓的位置還這麽難訂。
這次方以智請的人不少,除了桐城的熟識,方才都打了招呼,還有三名是初次見面,一時還沒有話題,龐雨盡量表現得更謙遜一些。
此時他們剛進到樓裏,這眉樓在桃葉渡風景最佳的地段,内外都有庭院,掩映在茂密的花樹之間,在外看上去隻有一棟小樓,實則内有乾坤。
方才所坐的花園正對秦淮河,園中假山池魚花樹參差,與河堤上的垂楊相互映襯,此處底層陳設雅緻,内又有小池盆景,門窗方圓交錯,處處與園景交融,雖非龐大園景,但入得廳來,卻步步有景,景景不同。
有一清麗女子在前引路,龐雨跟在方以智之後上了二樓,視野爲之一開,龐雨才發現園中花樹都經過修剪,剛好在窗台上,秦淮河堤盡入眼簾,水上畫舫往來碧波微瀾,可謂既有園景又有野景。
這裏二樓才是待客之處,沿着窗下擺設了一圈小桌,每桌之上皆有插梅花瓶,龐雨見過阮大铖和方家的庭院,但與此處比起來,卻又少了淡雅清幽的味道。
二樓的西側有一面山水屏風擋住了門,應該就是那位顧眉梳妝待客的地方,此時還未出來。
方以智招呼衆人入座,龐雨算是今日主賓,坐在方以智右側,四五個丫鬟入得廳來,各自奉上茶具,又提來兩個銅壺,蹲下細心泡茶,頭遭茶皆倒回銅盆中。
第二回泡好,茶香四溢,連龐雨這個不太喝茶的人,也覺得想品嘗一下。
稍等片刻後,龐雨端起抿了一口,清香中似乎還有點若有若無的甜味,那接待的清麗女子知道龐雨是主賓,特意站在他旁邊介紹道,“龐将軍大概不知,眉樓所用茶葉乃休甯松蘿茶中上品,但有一條又與他處不同,便是第一杯所用之水乃從鳳凰泉中送來,第二杯用水乃從瓦官泉送來,飯後所飲第三杯則來自雨花台甘露泉,泉水皆是每日清早送來,絕不留到第二日,如此方能保住泉水的甘冽,這幾種泉水各有風味,龐将軍可細品。”
龐雨恍然,那松蘿茶他也喝過,确實比今日少了一絲味道,看起來眉樓主人很會做生意,用這些細節提升檔次,龐雨知道眉樓主人并非顧眉,到此時仍未見到。
第二杯茶泡好,丫鬟又奉上五六盤小吃,龐雨一眼看過去,每盞之中的食物都十分精緻,分量不多卻顔色各異,應是飯前小點,有些見過有些沒見過,那清麗女子觀察一眼後俯身下來低聲道,“禀龐将軍知道,由左起依次是福建福桔餅、江西豐城脯、蘇州松子糖、金陵山楂糖、嵊縣龍遊糖。”
龐雨知道女子是看出自己沒吃過,低聲說話是照顧龐雨的面子,以免其他人聽到覺得自己土,可見也是頗會接人待物,當下偏頭過去微笑道,“多謝你介紹,請問你貴姓?”
那女子愣了一下,沒想到這個客人還這麽客氣,連忙回道,“龐将軍叫我屏兒便可。”
“那可是姓李?”
女子抿嘴笑了一下,“公子倒是想得遠,但奴家是屏風的屏,倒确實跟媽媽姓李。”
“跟我想的有些不同……”女子又低笑道,“公子跟那時報上也有些不同。”
龐雨覺得有趣,本還待調笑兩句,卻聽旁邊方以智道,“方才倉促,此時再介紹三位複社社友與龐将軍認識。”
女子知道客人說事,連忙直起腰來站好,龐雨也坐好面向方以智。
方以智伸手向龐雨右側道,“這位是池州吳應箕兄,字次尾,江南時報上選錄複社文章,便是經次尾之手。”
還不等龐雨見禮,那吳應箕先站起大聲道,“因時報之故,與何仙崖往來已久,常聞龐将軍大名,将軍身爲武官卻願爲天下文事破費,此一奇也,今次又受将軍千裏救援金陵之恩,先受在下一拜。”
龐雨連忙回禮,吳應箕卻不像其他士子,大大方方的行了禮,又請龐雨坐下,龐雨立刻對此人留下了印象。
另外一個叫做何厚明,來自松江府,也是複社士子,他比吳應箕要穩重得多。
何厚明面對龐雨神态尊重,語氣沉穩的道,“自流寇臨江,南都竟無可靠之兵,金陵内外人心惶惶,在下與密之皆心急如焚,向南都各部上書守江之策,最要莫如練兵,在下聽聞密之談及安慶練兵之法,多有切合戚少保兵書,此乃将軍連戰皆捷之因。”
方密之對龐雨道,“何兄遍覽曆代兵法,最爲推崇者乃戚少保,常言不知練兵則不足以言兵。”
龐雨仔細打量一下那何厚明,此人見解确實比一般空言兵法的讀書人要高,口中附和道,“在下與何兄所見略同,練兵爲兵法之基,無論将官如何運籌帷幄,敵人不會被運籌死,總是要兵将一刀一槍殺出來的。”
何厚明拱手道,“先自遼東陷于東奴,後又西北亂起,複社雖以興複古學爲己任,但拟古未必通今,實學緻用之學,兵學亦是緻用之學,社友之中精研兵法之人不少,但終究有流于空談運籌之嫌,龐将軍卻是學以緻用,且已見實效,在下自愧不如,若是天下武官皆如此,寇亂何至于此。”
另外一人不等介紹,便起身插話道,“何兄此話雖不錯,卻有失偏頗,試想若是一衆莽夫即便練得一身蠻力,上陣一股腦上去便打,終究也是烏合之衆。
練兵隻乃兵事之一,兵制兵法兵陣缺一不可,兵制不更定,則練兵隻是無根之木,爲将不知兵法兵陣,強兵虛擲于險地,用不到要害之處,練兵則成空耗功夫。”
龐雨沒想到還有反對者,而且說得很有道理,連忙轉向那人,“兵事确不可偏廢,還沒請教先生名諱。”
“在下黃宗羲。”
方以智介紹道,“黃兄乃東林忠烈之後。”
黃宗羲揮手道,“在下尚未說完,用兵再精也是兇事,以兵滅寇終歸是治标之法,聞香教之亂不遠,奢安之亂方平,流賊之外尚有北虜東奴,天下紛亂四起,一處有亂便用兵剿之,處處生亂處處用兵不成。
究其根本,滅寇平奴安靖天下之法,不外六個字。”
龐雨心中有些贊同,不知這位黃宗羲還有何高論,連忙謙虛的道,“請先生指教。”
黃宗羲高仰着頭,義正嚴辭道,“近君子遠小人而已!”
龐雨張口結舌,一時不知從何說起,但看黃宗羲的神态,似乎确實是如此認爲,這裏新認識的幾個人裏,吳應箕性情豪爽,對武人沒有歧視,何厚明的見解則偏重實用,讓龐雨對最後一位的期望很高,黃宗羲的立論也甚高,但最後給出的答案卻又讓龐雨有些吃驚。
孫臨、蔣臣都埋頭吃東西,何厚明不動聲色的笑笑便坐下,隻有那吳應箕神态有些不耐,看着想要反駁的樣子,但被方以智打眼色制止了。
“先生高論振聾發聩,在下銘記于心。”
龐雨說罷看酒還沒上來,趕緊端了茶水道,“先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,以表在下仰慕之情。”
黃宗羲倒不倨傲,而是客氣的請龐雨共飲。
借着這杯茶将尴尬化解之後,龐雨不敢再和黃宗羲說話,馬上轉向左側的蔣臣道,“聽密之說,蔣兄得中方正賢良科,不日便要上京,蔣兄若是能面見皇上,當将黃兄這等金玉之言上達天聽,在此也祝蔣兄前程無量。”
蔣臣領教過龐雨言語,此時見龐雨也不敢跟黃宗羲多說,眼中帶着點嘲諷的笑意,仍是舉杯客氣道,“謝過龐将軍良言,在下是得貴人之助,得了大儒推舉方僥幸得中。
在此也同祝龐守備,想相識之時,将軍尚是桐城縣衙一皂隸,那一棍果真有神助,如今年餘已是領兵千裏破賊的守備官,日後前程也是無可限量。”
這兩句話一出,黃宗羲和何厚明神态都有些不自然,當次天下紛亂之時,武官地位正在提高,與武官同席尚可接受,但聽聞此人還曾是皂隸,大家都有些不快。
龐雨也感覺到席中氣氛有點微妙變化,沒曾想蔣臣還挺記仇,當日因紙鈔一事,蔣臣在桐城澤社被龐雨問得有些難堪,此時不動聲色把龐雨的舊事點出來,也是要龐雨難堪。
方以智見狀正要說話,那吳應箕卻高聲道,“寒微之中亦有英雄出,龐将軍在縣衙之時,便孤身入雲集寺,斬殺亂賊三十餘,運首級于桐城縣衙之前,此乃桐城萬千百姓共見,民亂遂得平,之後又入國子監,以監生棄筆從戎,與尋常武官自是不同的。”
黃宗羲神色又緩和下來,吳應箕看着有點憤憤不平,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龐雨,但平日跟報社關系密切,看過不少吹噓龐雨的文章,大概已經形成了既定的印象,不能接受别人這樣看待龐大将軍。
龐雨倒并不在意,這裏的士子也許能中進士,但能直接管轄到他的可能很小,因爲他們都是南直隸士子,是不能在安慶做官的,所以他們的看法并不要緊。
此時丫鬟撤了小點,各色菜肴陸續上來,第一盤就讓龐雨有些吃驚,據旁邊女子的介紹,是一盤鳥腦子做成的豆腐,這一小盤應該就是數十隻鳥腦才能做成,看上去白嫩爽滑,卻總感覺有點惡心。
其後幾道菜也是各地方物,龐雨雖然參加過不少安慶的接待宴會,卻也從來沒見過,不由對今日這頓飯的費用有點好奇,肯定比他吃過的所有宴席都要貴。
但此時已經要開席,還沒有見到眉樓的主人,也沒見到那位顧眉,龐雨不由有點擔憂廣告位的事情。
此時樓下上來一個丫鬟,在方以智耳邊詢問片刻又下樓而去。
方以智轉頭對龐雨道,“今日還有一個社友,卻是将軍識得的,将軍可猜得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