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浦城下守備營陣列森嚴,城頭歡聲如雷,關閉許久的江浦東門大開,知縣李繼樾在門外恭敬的等候。
張國維策騎而來,一路校閱城外的軍陣。
列隊的不光有守備營,還有巡撫标營的張若來。
在流寇進入南直隸的時候,張國維就開始調兵遣将,八大王一夥攻破全椒之後,标營守備張若來帶領數百标營兵過江,在流寇圍城之前進入江浦,這幾百标營對防衛江浦起到中流砥柱一樣的作用。
雖然龐雨和張若來都是守備,但張若來是标營的,一般稱爲坐營守備或中軍守備,級别還是高那麽一點點,所以安慶守備營列陣在标營之後,再後面是一個江遊擊的人馬,也是從江南調來的。
小小的江浦城中有一千餘正規官兵,也難怪張獻忠打得吃力張國維經過安慶守備營時,認真觀看隊列。
由于第二司和第三司在北面官道布防,與流寇押後的馬兵交戰,所以這裏隻有第一司,龐雨并未讓士兵穿戴鐵甲,隻有部分士兵穿戴棉甲和鎖子甲,加上頭盔原本就未全部換裝,所以裝備顯得有些淩亂,倒是與标營差别不大。
但守備營平日訓練嚴酷,任何時候軍陣嚴整,士兵昂首挺胸,帶着大勝之後的傲氣,與那些江南兵相比,精氣神不可同日而語,隊列旁邊的兩門銅炮跟增加了肅殺之氣。
龐雨也在打量那些标營兵,馬先生說家丁才九錢,普通的大概五六錢,這點銀子能讓他們過江守城,就算張若來本事了。
所以龐雨也能理解此時普遍存在的開拔銀,平時文官層層截留,武官再吃空饷喝兵血,剩下一些隻勉強夠當兵的生存,不打仗大家可以糊弄,如果要賣命,這點銀子當然不夠,任誰也要跑路,當兵的要求個開拔銀,也是情理之中的。
張國維在城門下了馬,李繼樾等官員立刻跪下迎接,免不了一番迎奉。
張國維保持着那種上位者的沉穩,與一衆官員和士紳代表都交談幾句,然後才同去縣衙。
由于張國維拒絕了衆人預備的官轎,其他人隻能與他一起步行。
李繼樾跟上去後,馬先生伸手攔住其他佐貳官和士紳,讓江遊擊、張若來、龐雨幾人跟在後面,龐雨當武官以來,第一次排位在那些文官前面。
“下官代江浦全城百姓謝過都爺,若非都爺在圍城前派遣幾位将軍來此,江浦小城豈能如此穩如泰山。”
李繼樾在張國維側後邊走邊道,“圍城之後下關無法向大人申詳,此次江浦守城,下官帶領軍民出城擊賊三次,再有守城殺賊,獲流賊首級二百餘,又逮拿城内流賊細作三人,自全椒被破,下官便在派人在城門辨别口音,自稱南人則由南人詢問,自稱北人就由北人查問……”兩側有許多百姓圍觀,江浦剛剛解圍,他們神情都比較興奮,一路都有人向李繼樾問候,龐雨看得出來,江浦的官民關系比起安慶要好一些,雖然店鋪大多沒開,但從裝修情況看來,經濟也更加繁榮,大概跟此地的商業通道有關。
張國維邊走邊看,不時詢問,在李繼樾的唠叨聲中,一行人到達縣衙。
李繼樾自然隻能讓出堂官的位置,文武官員依次在堂上站定,縣衙那些平日威風八面的六房司吏,這次連大堂都沒能進來。
張國維掃視了一番,平靜的開口道,“江浦圍城數日,内有官民官兵奮力守城,外有安慶守備營千裏馳援,仰各位血戰得保江浦,此乃江浦官民一心,衆志成城之功。”
江浦各官都垂着頭,擺出一副謙虛的模樣。
張國維突然聲調一揚,“流寇雖離開江浦,卻仍在江北肆虐。
自流寇鼓噪中原,天下之事大壞,去歲中都皇陵被焚,此我朝兩百餘年未有之辱,皇上下罪己诏,任命洪總督、盧總理提調天下兵馬,限期六月滅賊。
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,如今隻餘兩月,流賊精銳盡集于此,此乃滅賊之天賜良機。”
堂上靜悄悄的,龐雨埋着頭,但也能想出來張國維的神态。
現在他基本知道張國維要的條件是什麽了,就是要守備營去追流寇,這是個高危工作。
張國維的話裏面,重點應該是話中的限期六月滅賊,龐雨并不知道皇帝是啥時候說的這話,但史可法跟他說過,因爲安慶有支應糧草的職責,所以提到過這一點,但這原本與張國維的關系不大,責任主要在洪承疇和盧象升,在救援江南之前,馬先生還曾暗示龐雨,首要是防衛應天巡撫的轄區,不要随便聽盧象升的調遣,不知道張國維爲何突然如此熱心。
“江北萬民流離,江上每日仍有和州被難百姓的屍體順江而下,我輩爲官一方,所食所用皆百姓膏血,豈容流寇殘害黎民。”
堂上嘭的一聲脆響,龐雨知道是張國維在敲堂木,配合他這番義正辭嚴的發言,此時他無論下達什麽命令,下面的人沒一個敢推诿。
“接盧總理軍令,要江北抽調可用之軍追擊流寇,龐守備,流寇是否确實向滁州去了?”
龐雨連忙上前一步,“回大人話,流寇擋住了往北的方向,但屬下派哨騎從浦子口往六合查探,未見流寇蹤迹,之後繞道東葛驿,确認流寇正向滁州行軍。”
張國維點點頭,看着堂下道,“報國之時便在眼前,堂中諸将,可有自薦追剿流賊?”
一衆文官偷眼往幾個武将看過來,其中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,張國維一番話,跟文官沒有任何關系,最後還是得落在幾個武官身上。
龐雨在心中暗罵了一句,搶在那張若來之前拱手大聲道,“末将願往,爲天下百姓除此大害!”
……宣化渡口上,龐雨再次站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,正在朝着離開的漕船拱手。
張國維剛剛離開,他過江來走了一趟,給朝廷的塘報報上去,就是親自給江浦解圍,以後他的人設會增加一項善用兵。
不過他給龐雨挖了一個坑,追擊流寇的差事,毫無意外的落在安慶守備營頭上,江遊擊和張若來被命令留守江浦,以防流寇突然返回。
但張國維将帶過江的标營派往了六合,準備從六合調一支隊伍,在東葛驿與龐雨彙合後,作爲龐雨的向導共同前往滁州。
龐雨不知道爲何不派江浦的張若來,張國維肯定有自己的考慮,或許六合那将領對滁州一帶更熟悉。
侯先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,“大人真的要去追流寇?”
龐雨保持着笑容,繼續對着江上保持拱手,口中低聲回道,“不去就得罪了張都爺,這守備官都保不住,去是一定要去的。”
侯先生遲疑着道,“此次在浦子口殺了那許多老賊,八賊一夥肯定恨咱們守備營入骨,那高疤子數十營合在一處,一旦咱們孤旅追擊,被他們返身圍了,不知有那支官兵能來救咱們,我守備營千餘兵馬恐怕……”“咱們走慢一點便是,流寇都是馬兵,追不上是情理之中的。”
侯先生歎口氣,“流賊往滁州去了,咱們跟着過去,便離大江越來越遠,河塘少了之後,那流賊馬兵便兇惡得緊。
巡撫衙門所給的,不過是雷港一個把總,但雷港以前本是安慶守備駐地,因流賊猖獗改安慶守備于府城,說起來應還是守備管轄的,物歸原主卻還要大人火中取粟。”
龐雨沒有解釋桐标營的事情,雖然有交易可做,但他明白在張國維的眼中,自己隻是一顆棋子,這是地位的差距确定的,龐雨并未覺得自尊受損,從條件來看,守備營展示的實力,才讓張國維提出交易條件。
方才跟侯先生說可以追不上,但張國維提出條件的意思,就是讓龐雨賣力去追,最好要再勝一陣,提高張國維在皇帝眼中的地位,而不是敷衍了事,否則那桐标營的事,他也不會真的出力。
口中淡淡說道,“原本就沒有合情合理,巡撫衙門給了軍令,不去行麽?
他就是不給那雷港,咱們也隻能去。
皇上下了罪己诏,給了那麽多銀子,定下的六個月之内蕩平流寇,如今隻剩下兩三月,本官沒拿到皇上的銀子,原本隻需鎮守安慶,但對張都爺來說,眼下流賊是第一要務,若是誰誤了那位盧總理滅賊,就是天大的罪過,誰幫了盧總理滅賊,就是天大功勞。”
“可光咱們追上去,萬萬滅不了賊,倒怕群賊反噬。”
“盧總理應當是不遠,先前發給史道台的文書,是要江北各守汛地,這次給張都爺的命令是什麽,咱們不知道,便按張都爺所述,是要江北可用官兵尾随流賊,以阻敵複南,便知道盧象升應該在某處等待。”
“盧總理就不怕流寇真的過江了?”
“江南不是他的防區,他需要發一道公文,讓沿江各地切實清江便可。”
此時船隊調頭完畢,往江南方向揚帆而去。
龐雨收起笑容把手放下接着道,“領兵打仗的人,總是要賭一下的,他一是在等情報,确定流寇位置,二來是要等最合适的地方,最好流寇能再往東走。”
“往東豈非便到了六合、揚州。”
龐雨往東看去,一片煙波浩渺,這片煙波之外兩百裏就是揚州,“保江浦保六合,此乃地方之責,盧總理之責是要滅寇。
眼下流寇走的地方并不太妙,南有大江東有運河,揚州便是兩河交彙之地,東南兩方江河阻隔,地形河塘密布,幾無回旋餘地,那裏才是流寇的死地,揚州繁華膏腴之地,就像吊在陷阱上的肉,盧象升在等流寇繼續往東。
若果真是如此,他的位置應當在滁州、定遠一帶,流寇的西北方,如此無論流寇往西還是往北逃,他都能攔截。”
“那盧總理此時應當尚未知道流寇是往滁州去了,爲何叫江北官兵尾随。”
“讓江北官兵尾随,多少能拖慢流寇的速度,如此無論流寇往何處去他都能堵截,以求圍殲高疤子。
張都爺首要是保江北的江浦、六合,眼下轄地無虞,又看到咱們打了勝仗,心裏的期望就大了,大約也想着在滅寇大功裏面能分一杯羹。”
此時其他人陸續往碼頭回去,龐雨也擡步往台階上走去,侯先生連忙跟在身後。
“何仙崖所說,朝中有人準備向複社下手,張都爺此時求功心切,是否與此有關?”
龐雨停下看着侯先生,思考了片刻之後低聲道,“我倒沒想到這點,張都爺是東林,跟複社還是有些不同的,但複社中很多人的父輩是東林,确實很容易把他們聯系在一起。”
他說罷閉眼想了想,擺擺手道,“此事咱們隻知一鱗半爪,猜不出來實情,先緊着眼前的事情,準備往滁州行軍,回去召集各部把總來中軍議事。”
侯先生忍不住心中的擔憂,“要是确知盧總理在何處便好了。”
龐雨搖搖頭,“方才所說不過是我猜的,流寇虛晃一槍去開封,盧大人必救之地,耽擱十天怎麽也掉頭回來了,流寇拖家帶口也快不了多少,廬州、含山、和州各耽擱幾天,按理說盧大人該離得不遠,但願如此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