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套河以東的曠野上,陸續點起了一些火堆,守備營第三司和親兵隊各自沿着兩條官道部署,此時坐在地上吃着熱飯。
浦子口城牆上燈火通明,許多守城兵和百姓大聲交談,給後來的人講述下午所見的大場面,在城牆上觀看大戰,又安全視角又好,簡直就是貴賓席,也難怪他們興奮。
萬峰門外跨城壕的太平橋上,侯先生正在與一個浦子口的把總交談,這把總是城牆上用吊籃放下來的,兩人正談得火熱。
與其他地方毫不理會不同,浦子口的态度還熱情一些,大約跟守備營當衆擊敗流寇有關,無論百姓還是官方,對這支上遊來的救兵印象大好,而且買東西還給錢,作爲一個商業發達的市鎮,隻要給銀子,他們就能提供良好的後勤支援。
守備營主要立足于安慶本地防務,龐雨更重視沿官道行動的機動力,最遠的望江也在數日路程之内,沿途還有衆多市鎮。
龐雨最緊缺的是戰鬥力量,部隊越精簡行動越快速,所以對于專業的後勤支援并不重視,連戚家軍裏面配置的火兵也沒要。
即便開始準備救援江浦,龐雨也隻是在船上和沿江準備糧食,而沒有準備專門的後勤部隊,這次在浦子口下船之後,部隊都下船作戰,船工忙着下貨,沒有任何人準備晚飯的事情。
現在士兵吃的熱飯菜就是跟浦子口買的,包括碗什麽的全套,龐雨希望浦子口再提供一些物資,包括肉類、蔬菜、草束、柴火、桐油等等,這樣晚上可以讓士兵過得舒适一些,戰力能恢複得更好,另外就是需要一些跌打大夫,多少能幫忙處理傷病士兵。
作爲關津要道,必定是商貨荟萃,浦子口完全不缺物資,目前進入了讨價還價的階段。
龐雨知道那些官兵隻是當中間商,他們的貨很多也是從城裏商家那裏買的,甚至可能是低價和買來的,拉上城牆就賣給守備營,大概比市價還高。
他的船上帶了一萬兩現銀,隻要花錢能解決後勤,龐雨倒不在意,但也不能讓這些地頭蛇覺得守備營是土豪,所以必要的砍價是必須的。
城外的曠野上已經一片黑暗,銀錠橋和猛虎橋那裏點起了篝火,在黑夜十分顯眼。
銀錠橋的火炮突擊打死了一堆人,打斷認旗兩支,步兵反擊開始不久之後天就黑了,第一司出動兩個局追了半裏路就收兵回營,俘虜了數百個人,流寇自相踩踏而死的人擺滿官道,姚動山隻将認旗下的屍體拖了回來,正在找俘虜辨認有沒有賊首。
猛虎橋方向傷亡慘重,街市中死屍堆積如山,雙方混雜在一起,總的傷亡還未清點明白,但騎兵和塘馬點數時隻剩下四十人,其中還有重傷七人,其餘幾乎人人有輕傷。
王增祿在天黑之前派兩個局步兵掃蕩了曠野,大部分潰散馬兵驚慌失措,慌不擇路在河中淹死。
大約有兩三的老賊并不過河,而是騎馬在曠野上躲避,利用速度優勢跟步兵兜圈子,反而大部分存活下來,天黑時王增祿收回了步兵,忙着部署防務。
所以目前曠野上還有逃散的馬兵,他們雖然不再是作戰力量,但對士兵心理依然是威脅,龐雨自己都覺得缺少安全感,不過天黑之後他并無好辦法對付這些人。
從雲際寺的經曆,龐雨有一個認識,就是作戰時不能在夜間舉火把,方把總一夥拿着火把,被黑暗中的汪國華當靶子射,而潘可大打着火把趕路,被龐雨等人在遠距離就發現,從而有時間改變計劃。
但不打火把去剿寇的話,守備營又失去了組織度的優勢,弄不好黑暗中自己人打起來。
守備營于夜戰并不熟悉,因爲夜戰依靠号鼓指揮,對作戰技能和配合度要求很高,龐雨這支部隊執行還有難度,但龐雨還是決定讓他們出擊,隻是要減少規模。
“吃完飯之後,第三司出三個旗隊,親兵隊出兩個旗隊,每個旗隊附加五名弓手,沿銀錠橋大道每隔一裏部署一支,就位後以鼓聲爲号,由南向北推進,推進時留意猛虎橋的火堆方向,要齊頭并進,線路隻能向正北,以免自相攻擊。”
龐雨說完擡頭看看莊朝正和郭奉友,第三司和親兵隊步兵在下午都沒參戰,晚上的進攻自然該以他們作爲主力。
這幾支掃蕩隊不可能在夜裏消滅所有殘存馬兵,但能防止那些人重新組織起來。
兩人都立刻應命,龐雨打量一下郭奉友,臉上還包着棉布,裏面滲出血迹。
“奉友午後在猛虎橋激戰,本不該讓你再操勞,但你帶的是親兵隊,步兵騎兵皆奮勇作戰,親兵是中軍的直屬兵馬,更要以身作則,所以你還不能歇息。”
郭奉友立正大聲道,“親兵隊就是大人的标兵,隻要大人吩咐,屬下即刻執行。”
龐雨微笑着點點頭,心中有種莫名的成就感,去年春節的時候郭奉友隻是個守城門的快班幫閑,士兵當時大部分是百姓,聽聞流寇到來就吓得面無人色,他集成了合适的資源,與這些人配置在一起,就變成了眼前擊敗上萬流寇的守備營。
“去準備吧,你兩人要親自向每個旗隊部署任務。”
“屬下明白,請大人放心。”
莊朝正對龐雨行禮後向自己隊伍走去。
龐雨看了莊朝正背影一眼,這個把總沒有姚動山和王增祿那麽出色,第三司的訓練成績也略微遜色,但龐雨對他感覺反而要近一些,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麽原因。
“大人你的飯菜。”
龐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,龐雨回頭過來,龐丁捧着一個大碗候在那裏。
擊潰猛虎橋的流寇馬兵之後,龐雨就讓龐丁上岸了,至少今日之内流寇不可能再威脅到碼頭。
接過那個大碗,還熱騰騰的,上面堆了五六塊肉,下面還有些青菜。
肚子早已咕咕叫,龐雨夾起一塊肉放入口中大嚼起來,肉的鹽味調得很好,鮮美的肉汁刺激着味蕾,龐雨舒服的歎了口氣。
“少爺你慢點吃,要不要去那邊屋裏吃,已經收拾好了,桌椅都有。”
龐雨擺擺手,就站在街中狼吞虎咽,跟周圍的士兵一個模樣。
這麽吃了半碗後,饑餓的感覺消退了,龐雨才減緩速度,嘴裏還嚼着東西就對龐丁含糊不清的道,“一會你帶幾個親兵去銀錠橋。”
“我去那裏幹啥?”
“銀錠橋自然是數銀子。”
龐雨低聲道,“街市裏發現了流寇存儲的錢糧,開始是陸戰兵守着,現在是鎮撫隊在看守,你去點個數,集中到一個地方保存,親兵和鎮撫兵一起看守。”
此時周圍的親兵吃完了飯,開始整隊準備部署夜間的掃蕩任務。
龐丁看了那些親兵一眼後抓抓腦袋,他知道龐雨最在乎銀子,“鎮撫隊守着不也成麽,出征時身上都不能帶銀子,搜出來要砍頭,誰敢私藏。”
“不能帶銀子怎地了,要是少爺我,看到銀子多就找地方藏起來,過些日子再來取。”
龐雨邊吃邊道,“這黑燈瞎火的,找個河邊挖坑一埋,誰還找得到,甚至如果找到船,馬上就拉着銀子跑去南京,我去哪裏抓他。
銀子多到一定程度,必定會有人铤而走險,你去管起來我才放心。”
龐丁哦了一聲道,“這銀子的事最要緊,那少爺爲啥不親自去銀錠橋督促辦了。”
“老子哪有空,猛虎橋的損失比銀錠橋大得多,騎兵死傷滿營,,第二司還沒吃上熱飯菜,本官無論如何要先去那裏,碼頭那裏需要檢查物資。
還有些事情要在天亮之前辦,過了今天就不靈了。”
龐雨呼呼幾口将飯扒進口中,大嚼一番吞下之後又補充道,“銀錠橋還有一些牛車和驢車,你也要找人用起來,這對咱們很重要,目前咱們一千五百人分成了四個部分,分别在碼頭、萬峰門、銀錠橋和猛虎橋,我需要那些車架運送傷員和物資,及時讓部隊恢複戰鬥力。”
“小人知道了,那駕車的人手……”還不等龐丁說完,龐雨突然大聲道,“爲何我的碗裏有六塊肉?”
周圍在整隊的親兵紛紛偷着用眼角看過來,龐丁一愣,“這,我多夾了幾塊……”“本官方才看到,每個士兵都是三塊肉,本官早已說過,出門打仗官兵一體同甘共苦,無論官居何職,皆不得例外,包括本官在内,你爲何明知故犯。”
“我……”龐丁眼珠轉轉看了周圍一眼,發現兵将都在關注,趕緊大聲道,“屬下糊塗了,自請大人處罰。”
“罰俸三月,再有下次,本官絕不輕饒。”
龐丁低着頭翻個白眼,他的銀子都是沒數的,龐雨随時都在給他,遠比俸祿要多,那什麽軍饷就沒去銀莊取過。
“大人教誨小人牢記在心。”
“立刻去執行軍令。”
龐雨一把将碗塞到他手裏,在周圍親兵崇敬目光的圍觀下,大步向太平橋西頭的一個大院走去。
龐丁低頭一看,周圍火光照耀之下,隻見那碗裏面已經空了,口中喃喃罵道,“吃之前怎地不說。”
……肚子脹鼓鼓的龐雨剛剛走進大院,大門很快關上,裏面有七八個親兵,還有三個便裝的人,其中就有江帆。
龐雨對他問道,“人挑選好沒有?”
“八賊和掃地王營中各一人,皆是管隊,八賊營中那人匪号二蝗蟲,原是陝西缙紳的家奴,識得有百來個字,穿戴講究又怕死,本待多選幾個,實在有些倉促……”“先把八賊的人帶來。”
親兵立刻進入房間,從裏面拖出來五六個捆住手腳的流寇,基本隻有輕傷,最後又從一間屋子拖出來一個單獨看押的人。
周圍都是持刀的官兵,前面一個将官模樣的人,看起來像是要行刑,幾個流寇中有人哀嚎起來。
江帆指着那單獨拖出來的人,“這是八賊營中一個寶纛旗,匪号九條龍,是二蝗蟲的長家,在猛虎橋被射中了腿。”
龐雨點點頭,“誰是二蝗蟲?”
下面一個正在嚎哭的流寇趕緊膝行一步,“小人就是,小人是被那八賊強迫的,從來沒殺過人啊,願跟随大人剿滅那些流賊。”
龐雨向一個親兵道,“把他手松了。”
那親兵立刻去解了繩子,二蝗蟲惶恐的四處打量,其他的流寇都還捆着,他沒想到這麽輕易就說動了這将官。
龐雨一把抽出腰刀,當啷一聲扔在他面前,吓得那二蝗蟲往後倒去。
“你不是要剿滅流寇麽?
殺了你的長家九條龍,你就能活命。”
“這,這……”二蝗蟲趴在地上,驚慌的看着龐雨。
其他幾個流寇喘着氣,這小院之中氣氛十分凝重,他們的性命都在這将官口中,不知道讓二蝗蟲殺九條龍是何意,更不知會不會讓二蝗蟲再殺他們。
“我數到五你還沒動手,本官就換人,一。”
二蝗蟲扭頭過去,那九條龍倒在地上,正兇狠的看着自己。
二蝗蟲眼中慢慢露出兇光,随即又看向其他幾名流寇。
“二……”二蝗蟲支起身子跪好,“大人能否讓小人把這幾個賊子一并殺了?”
龐雨冷冷看着他,“他們都是你殺營中長家的證人,豈能讓你殺了,本官讓你殺誰,你就隻能殺誰,三。”
二蝗蟲額頭汗如雨下,他無暇多想,緩緩握住了地上的刀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