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慶府城,街上行人明顯的加快了速度,有半數店鋪已經關門,府城尚未下達戒嚴令,但市井間各種謠言已四處流傳。
龐雨騎馬匆匆經過街道,到了懷甯分守道分司外,這裏是史可法在安慶的駐地,崗哨比平日加了兩倍,這些是潘可大所部的标兵,充門面的這十多個倒是衣着光鮮身強體壯,還有兩個穿戴着鎖子甲。
進門之後阮勁已經等在那裏,龐雨腳步沒停,邊走對他問道,“既然擒獲了流寇諜探,你爲何不在桐城坐鎮。”
阮勁追在龐雨身後道,“抓獲的兩個諜探來自高疤子的營頭,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至桐城,堂尊認爲茲事體大,怕其他人說不明白,前日報信之後又特意讓小人過來,一是有新的審問情形要申詳,二來是要面見大人。”
龐雨皺眉道,“可确定了是高疤子的營頭,如何抓到的。”
“正是那一股,自從流寇進入河南,小人便打起十分精神,快壯兩班時刻留意街面,兩個諜探來桐城後去了一次百順堂,因輸錢露了口音,又曾抵押首飾兩件,行迹頗爲可疑,快班跟蹤發現其嫌疑甚大,小人命壯班前日将兩人拿獲拷問,桐城三個坐探已經被小人拿獲,皆是本地人。
據幾人交代,高疤子在出關之前,已經在江北廣派探子,專找那些本地爲惡之人當坐探。
目前已在信陽與七股流寇合營,人數有十萬之衆,那位盧大人尚在追擊八賊。
據那探子說,掌盤子給他吩咐的時候,讓他十二月十五日前往廬州回報消息,他們同時一起出來的,還有數十人前往江北各地。”
高迎祥算得是流寇的頭領,也是實力最強的一股,他能召集起大批營頭合營,讓探子十二月十五日左右在廬州回報,也就是說流寇主力将于數天之後到達南直隸,并将安慶作爲了目标,所以楊爾銘理應感到畏懼,他派阮勁過來,是要得到龐雨的承諾。
但連龐雨也有些懼怕,此時雖然面色從容,實際心頭一陣陣發緊,十萬之衆的流寇,還有最強的營頭合營前來。
流賊今年明顯的進入了一個高峰,将幾個剿寇名将擊殺,對官軍主動攻擊大增,進入河南之後因饑民遍地,聲勢越來越浩大,如果再合并一些營頭,數量可達數十萬之多。
“江北方向。”
龐雨低聲沉吟一句後問道,“安慶還有何處有諜探?”
“還有兩個諜探與來了懷甯,假扮的身份是僧道。”
龐雨停下腳步,流寇諜探先行内應破城的作戰模式,在年初他們已經領教過,探子到了懷甯,就說明府城也是他們的目标之一,更讓龐雨心驚的是,流寇在出關之前就已在各處發展坐探。
這次高迎祥爲首的各部合營,必定有一個近期的攻擊目标,安慶十分危險,形勢不容樂觀。
而龐雨的兩千兵馬,面對十萬級别的流寇就隻能守城,在流寇截斷官道的情況下隻能分城駐守,而流寇可以集中兵力,很可能兩城皆失,最好的情況也隻能守住兩個縣治,境内其餘地區必定糜爛。
“他有否說及懷甯可有坐探接應?”
“說有五六人。”
“面呈之時可有無關人等聽到。”
阮勁低聲道,“隻有史道台、皮大人和懷甯知縣。”
“做得很好。”
龐雨在原地站了片刻,閉着眼睛不知他在想些什麽。
阮勁等龐雨睜眼之後,才又接着道,“堂尊特意讓小人一定要面見龐大人,桐城兩班此時起聽大人調派。”
這是龐雨上次在桐城時與楊爾銘的一項交易,由守備營出銀子支持桐城的壯快兩班,但戰時要由龐雨指揮。
若非這筆銀子支持,阮勁的人手恐怕已嚴重不足,不會這麽容易拿到那兩個探子。
這是私下約定,此處人多耳雜,龐雨沒有多說,留下阮勁匆匆往二堂而去。
轉彎之後就到了二堂,史可法已經坐在上首,皮應舉面有憂色,見到龐雨後微微點頭。
堂中還有懷甯知縣、典史、陳仕輔等人,安慶在府城的高官來了一多半,人人神色嚴峻,想來都知道了流寇的規模。
除了潘可大每次都在之外,龐雨再次見到了許自強,他帶的吳淞兵馬前段時間被安置在安慶的江對面,幾個史可法下屬的府在供給,這樣減少了安慶的負擔。
龐雨收到的消息是吳淞兵逃散了一半左右,但許自強又從幾個府找了些乞丐青皮頂數。
許自強看到龐雨的時候,客氣的拱了拱手。
等龐雨到位,史可法揮手讓守衛雜役等人都退下,看了一眼堂中道,“剩下沒來的便不等了,召集各位乃是因桐城擒獲高疤子所部諜探,其口供說及高賊刺探安慶情形,其意不言自明。
我安慶形勢危急,本官已六百裏加急向張都爺上報,在座各位亦要早作預備。
今日堂議,各位獻策定計,皆爲保得安慶平安。”
下面衆人齊聲稱是,但語氣都有些低落,龐雨也聽出史可法信心有點不足了,他此次說的是保得安慶平安,這個理解可以是安慶全境,也可以隻是府城,畢竟安慶就這點兵。
史可法下意識的摸了一下鼻子,龐雨眼角注意到了,這是一個潛意識裏安撫自己的動作,說明史可法的确很緊張。
看了一下堂下之後,史可法直接道,“龐将軍率領守備營,先說說守備營的戰守情形。”
龐雨出列躬身,“屬下前日聞報之後,守備營駐守府城所部立刻進入戒備,武備各項下發士兵,開始在城頭及門洞演練守城之法,隻要大人下令,可于一日之内出發。
另飛調枞陽所部赴桐城,分駐縣治與北峽關。”
龐雨聲音沉穩,史可法連連點頭,其他幾個官吏的胸膛也挺直了一些。
懷甯知縣突然站出道,“下官以爲,流寇十萬之衆,府城乃大江砥柱,防江亦是重中之重,然則守備營數不過千數,且新卒過半,其力不足退敵,自當調回府城以策萬全。”
陳仕輔跟着就站了出來,“下官附議,流寇來勢洶洶,想那桐城曾有年初守城之役,再守住縣治當是無憂,觀府城未曆兵火,若無守備營駐守,恐民心難聚。”
同知跟着也上前一步,“下官附議,桐城兩曆兵災,百姓已通守城之法,可調吳淞兵馬一部駐守,當可保無虞,安慶守備營自應守備府城爲宜。”
堂中安靜了一下,許自強臉色陰沉,不停的瞪那個同知,這是既看不起許自強,又要讓他去送死。
潘可大因爲是史可法标營,所以安慶官員不好針對他,但那種輕視也是顯而易見。
龐雨觀察到皮應舉沒有任何詫異,便知道是皮應舉首肯過的。
年初丢了三個城,皮應舉官位沒受牽連,所以就算再丢一個桐城,畢竟還有楊爾銘背鍋,對他的影響相對較小。
而如果丢失府城,皮應舉就算能逃過江去,也難逃朝廷追究,更不用說懷甯知縣。
此時堂上沒有桐城的代表,府衙縣衙各官的身家性命皆在府城,自然全部偏向于确保府城,他們推出懷甯知縣來說這話,其他人再附議,是比較合适的,如果史可法比較強硬,可以再由皮應舉轉圜。
但對史可法又有所不同,他是安池兵備道,在張國維那裏看來,主要職責就是守衛安慶。
同時又是剛上任不久,如果放任桐城被破,就會有一個明顯的對比,就是王公弼能守住桐城,但在他的手裏丢了,那麽史可法的能力顯然不如王公弼,張國維和朝廷都會輕易得出這個結論,對他以後的前途大有影響。
但兵隻有這些兵,無論平日看到的訓練,還是幾次實戰的戰果,大家都明白潘可大和許自強所部實力有限,能依靠的還是守備營。
史可法從來沒應付過十萬規模的敵人,也明白安慶官員的意思,此時猶豫的毛病又發了,既不回答懷甯知縣,更沒有提出其他方案。
堂上有點難堪,龐雨自然不希望棄守桐城,那是安慶的大門,就算楊爾銘運氣好守住了,但以此次流寇的規模,爲了獲得足夠的生存資源,他們能把除府城之外的地區全部破壞。
一個殘破的安慶将沒有任何商業價值,也不能再提供發展軍力的條件。
但明顯府城其他官員都支持讓桐城自生自滅,龐雨身在府城,不能跟所有文官作對。
想了一下措辭之後,龐雨咳嗽一聲上前道,“無論府城還是桐城,守備營定然遵循上命行事。
但是否全數調回府城,似可再商榷,各位大人都知悉桐城今日傳來的消息,流寇可能在十五日前後到達廬州,但流寇諜探不僅在安慶,更廣布江北各城,未必一定會來安慶。”
同知不等龐雨說完,就聲色俱厲的打斷道,“流寇探子既是來了,便是想着要攻安慶,兵法雲‘不可勝在己,可勝在敵’,自當早作籌劃。
當知安慶乃大江鎖鑰,江南安危系于此地,萬不可心存僥幸。”
龐雨客氣的道,“同知大人說的是,下官同樣以府城爲首要之務,然則桐城乃安慶陸路鎖鑰,若此次被破,日後便失了屏障,流寇想來便來,安慶全府便隻存一城之地。
是以下官以爲,能有兩全之法更爲妥當。”
同知臉色稍緩,但仍是不客氣的道,“那龐守備可有兩全之法?”
“此時尚無成法,但至十五日還有數日,若十日之前别無他法,再定守備營去向不遲。”
同知不依不饒道,“軍情如火,那十五日至廬州,不過是一諜探所言,焉知其真假,萬一兩三日便到了,守備營不在其位,便先機盡失。”
龐雨仍是沒有動氣,這位同知平日還頗爲客氣,此時大概是涉及自己身家性命,激動也是難免的,當下不緊不慢的道,“同知大人所言甚是,是以下官以爲一諜探所言不足取信,那所謂流寇十萬之衆,亦是那諜探所言。
既然府城仍有諜探潛伏,當前既要籌劃備戰,亦要加緊緝拿諜探,以确定流寇之規模及動向。”
同知一時無詞應對,他的依據确實也是桐城的情報,同樣是那諜探所言。
史可法見暫時不用決定桐城的命運,立刻便繞過了這個難題,安排了懷甯縣聯絡士紳、運送磚石、保護糧庫、動員社兵、驅逐江船等事情,其中燒拆近城房屋一事牽涉頗大,府縣兩級自己就有争論,所以也沒能定論,最後一項議題,則确定守備營與懷甯快班一起緝拿諜探,随後匆匆結束了會議。
龐雨在二堂外放慢腳步,等府城一衆人等先行,皮應舉走在前面,龐雨對他連打眼色,皮應舉猶豫了一下,往龐雨這邊走了過來。
“龐将軍有何事?”
皮應舉說話時語氣稍有一些冷淡。
龐雨知道皮應舉對自己沒有支持府城官員有些不滿,但他留下單獨與皮應舉交流,也是爲了化解此事。
“皮大人明鑒,有些話下官不好在堂上說,請大人看地圖。”
龐雨在袖中拿出一張草圖,展開後呈在皮應舉面前,主要是江北地區,皮應舉看得倒很仔細。
“大人請看年初流寇的途徑,若流寇果真在廬州彙集,廬州往安慶的方向中,隻有舒城、桐城、懷甯、望江四縣完好,且桐城、舒城隻是縣治保全,官道沿途破壞嚴重,他們行軍過程中難以獲得足夠的物資,但從廬州往東往南……”皮應舉看了片刻之後眼神一閃,“廬州、無爲州、含山、和州、浦口、六安、揚州、滁州,盡皆膏腴之地。”
龐雨點點頭,“是以安慶本不是流寇必往之處,探子過來是要看是否甚爲易破,若是輕易可取,未必不走一趟,但隻要他們覺得安慶有備,必舍西向東甚至往北走徐州方向,比安慶容易獲得補給。
這是流寇的成本,也是活命的難易之分,隻要咱們做得對了,不光桐城無虞,安慶全境亦得保全。”
對于龐雨來說,如果流寇主力進攻安慶,守備營需要單獨對敵,根本無力禦敵境外,而對于安慶來說,守住兩個城池于事無補。
那龐雨甯可救援江浦六合,畢竟他隻需要守住城池。
現在要做的,就是讓安慶比其他人跑得快那麽一步。
現在就是首先要跟皮應舉說通,然後與史可法私下商議對策,參與的人越少越好,但必須是掌握權力的人,否則事情不能順利辦成。
皮應舉有些明白了龐雨的意思,就是隻要安慶給流寇戰備很強的印象,就不用打仗便可解除此次危機,這對皮應舉是最優選擇,當然流寇必定會流竄向其他地區,這種話自然不适合在堂上說。
當下便放下了堂上的不快,皮應舉認真的看着龐雨,“如何行事,龐将軍可否細說。”
“那潛入府城的諜探,便是送來的良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