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截止二十日,第三司所有軍官任命完畢,司下轄三步兵局,直轄一混合旗隊,計有把總一人,副把總一人,司鎮撫官一人,司副鎮撫官一人,百總三人,副百總三人,局鎮撫官三人,旗總十人,隊正三十人。”
龐雨聽完後擡頭看着面前兩人,對侯先生問道,“第二司便罷了,爲何第一司也沒完成,本官分明已經簽署了任免名冊。”
侯先生低聲道,“原本是已定下最後一批,昨日就該全部上任,按大人說的公示三天,沒成想真有人檢舉。”
“是誰檢舉誰?”
“原第一局代理隊長吳達财,檢舉候任隊正鄭三兒曾在望江犯有命案,又于北峽關砍殺受攜裹百姓,蔣大人正在派人核實,是以尚差了一個。”
“鄭三兒是那個歪臉?”
“正是。”
侯先生偷眼看了看龐雨,他也沒想到吳達财會幹這種事情,自從守備營成立以來,營中打架偷盜賭博都出現過,唯獨這告發還是頭一遭。
第一局的歪臉形象特異,讓人過目不忘,是以軍中基本都知道,隻是不知道他名字。
龐雨摸着下巴轉向蔣國用道,“鎮撫司有沒有線索。”
蔣國用沉着的道“據在軍中考察第一局士兵,曾有數人聽聞鄭三兒自己說過,他以前在望江碼頭當挑夫,與人争鬥時被雷港一夥人拿了,用石頭将半數牙齒一一敲落,是以半邊臉歪了,其後他持刀襲殺三人,亡命來到府城,遇到守備營招兵而入了軍伍。”
龐雨敲敲桌子,所有候任的軍官他都會面談,即便隻是隊長。
對這個歪臉他也是印象深刻,此人剛入營就參與府門驅逐汰兵,下手頗爲兇狠,很快就升了伍長,現在想起來倒真像殺過人。
“這些是他自己在營中說的,還是确有人證物證。”
“回大人話,都是他自己在營中說的,好在望江不遠,屬下已經派人去雷港查探。”
龐雨點頭道,“隻要有來源,那吳達财便不算誣告,該查實就查實,盡快得出結論。
我營中招兵要良家子,他當初既然能入營,那必定未與招兵的軍官說過此事,刻意隐瞞其過往,再勇猛本官也不要,若核實曾殺人,先拿了關在軍牢。”
蔣國用點頭表示明白,侯先生則連忙記錄,借龐雨的筆在自己的冊子上記下,他年紀大了些,記心不如往年,龐雨催事情又緊,總怕忘了事。
龐雨耐心的等他記完後對兩人道,“吳達财告發的事情,不要洩露出去。”
侯先生搶先道,“大人明鑒,第一局裏面都傳開了,不知是何處走漏的消息。
姚動山去營房暴打吳達财,若非是董明遠拉着,怕要打出人命。”
龐雨看了看兩人,方才這話理應是蔣國用說,侯先生卻搶先答了,平日裏他并不如此,稍稍想了一下也明白過來。
随手翻了一下桌面,鎮撫隊昨日的簡報上并未寫此事。
蔣國用連忙道,“是昨晚的事,董明遠應是今日才會上報。”
龐雨嗯了一聲,“鎮撫司對此還有什麽意見?”
“屬下認爲留下此隊正空缺,應不影響第一司整訓,待人從雷港查實歸來……”“本官說的是,姚動山毆打吳達财一事。”
蔣國用被問得一呆,平日裏軍中上官打罵士卒司空見慣,龐雨從來沒問過,鎮撫司也從未制止,再說那吳達财的做法,蔣國用本身也甚爲不齒,讓他覺得不像守備營的士兵,更像以前桐城縣衙裏的胥吏。
但看龐雨不像開玩笑,連忙在腦袋中組織回答,一時卻想不起來。
“侯先生覺得呢?”
侯先生對龐雨一躬身,又對着蔣國用一躬身,“軍官打罵士兵在營中每天都有,但限于訓練和違反軍紀,且需按軍律處罰。
公示之時大人在布告上言明,隻要不是空穴來風的誣告,對異議者一律不予追究。
第一局既有多人爲證,吳達财便不算誣告,且此檢舉乃是大人交辦承發房,之後張貼布告,吳達财按布告行事,并無違令之舉。
姚動山雖是軍官,同樣受軍律約束,動手毆打士卒有失妥當。”
龐雨又轉向蔣國用,“鎮撫司覺得呢?”
蔣國用額頭有點出汗,龐雨沒有一句話說他自己的意見,但這麽問來問去的意思,已經很明白了。
不由多看了候書辦兩眼,以前在衙門的時候承發房有頭有面,但到了守備營之後,承發房一直隻是單純寫文書的部門,直到今日才發現承發房隐隐有漸趨強勢的味道。
“屬下馬上行文第一司,問姚動山昨日以何理由毆打吳達财,若是于律不符,按軍法處置。”
龐雨面無表情,“鎮撫司處置之後,結果報我知道。”
他說罷轉向侯先生,“還有何事?”
侯先生躬身道,“吳達财一早過來承發房,申請調往第二司。”
龐雨看了侯先生片刻後問道,“王增祿要不要此人。”
“方才過來問過,他說要。”
“先前本官已經準許,自願去第二司的皆可申請,承發房就按此意思記錄名冊。”
“屬下明白了。”
龐雨掃視兩人一遍之後道,“事情總有小節,不要因小失大,流寇近在眉睫,事情沒一樣能耽擱,本官隻看結果,月底之前所有軍官都要到任。”
兩人躬身應了,龐雨揮揮手讓他們出去,又拿出自己那進度表查看。
他心中的期望是在流寇到達之前完成齊裝滿員,現在看來滿員能行,齊裝恐怕有點難度。
懷甯和桐城的鐵匠鋪基本都發動起來了,而且龐雨能看得出,鱗甲的質量在不斷提高,重量也在減輕,大部分鐵匠鋪都招了新的學徒,大筆銀子集中在一個行業,立刻就改變了社會的資源配置,但仍然達不到他的期望。
一聲敲門後龐丁進來,交給龐雨一份折好的紙。
“少爺,這就是何仙崖出的報紙,刻闆送來安慶,剛印出來的。”
龐雨立刻接過,有點不滿的道,“他開初說九月一定能發出,現在十月都要過了,還是有點衙門作風。”
報紙是他熟悉的兩面印刷,紙張比一般書冊用的要厚一點。
刊頭寫着江南時報四個大字,馬上看下面創刊詞的署名,卻是張采。
何仙崖一去就是幾個月,按原計劃是九月就該出版,中間何仙崖帶了信回來,說複社其他人的文章很多,但張溥的創刊詞一直沒送來。
現在看來張溥還是有所保留,現在寫創刊詞的是張采,張溥的弟弟,算得是複社的二号人物。
寫的内容龐雨粗粗浏覽一下,還是寫的複興古學那套,有些引經據典,龐雨也看不懂,頭版下面是另外一篇文章,名字叫做吳應箕,這個人龐雨聽方以智說過,是複社的積極分子,在社内頗有号召力。
翻過來的第三版上,龐雨看到了方以智的文章,寫的是易學,寫了他宰理、物理、至理那一套理論,後面還有幾個人,龐雨不認識。
最後的第四版上半部分是小說,蜀山和神怪各一。
最後的第四版上半部分是時事要聞,寫了安慶守備營的北峽關大捷。
“守備營怎麽也該放在第二版,不動腦子。”
龐雨嘟哝一聲,開始細看。
“江北戰報,九月流賊犯舒城,應天巡撫張都爺遣監軍道史可法領兵禦寇,以安慶守備龐雨所部守北峽關,一戰斬首近千,乃近來少有之大捷,流寇不敢複顧桐城……安慶守備龐雨者,桐城人,初習武後學文,皆有所成,未及弱冠入南京國子監。
時桐城民亂,黃汪爲禍甚烈,盤踞城南雲際寺,民不能相抗。
雨怒其戮民,欲孤身平亂,臨行其仆阻之,曰亂賊甚衆,雨慨然曰‘雖萬千人吾往也’,遂夜襲雲際寺,斬亂賊數十,得首級二十九,民亂遂平。
九年流寇犯境,募死士百人夜襲,斬級兩千,而桐城得全。
雨感于流氛猖獗,又憐民生多艱,憤而投筆從戎,累功至安慶守備,即于北峽關再建奇功。
實因其以文人入行伍,不忘以聖人之言教化士卒,其部勇武善戰紀律嚴明,爲安慶百姓擁戴,皆言守備營在,江南無憂矣。”
“寫得還是比較客觀的嘛,把這頭刊多留幾份,有親戚什麽的送一送,以後說不定成珍貴文物。”
龐雨滿意的放下報紙,擡頭對龐丁道,“何仙崖做事還是不錯的,雖是比原定的晚了一點,但分寸把握得很妥帖,尤其這江南無憂四個字,把握了這報紙的主要受衆,就是江南的士子百姓嘛,甚好。
但前面這句‘皆言守備營在,江南無憂’,重點不太對,這裏宣傳的核心應該是本官,應該叫做‘皆言龐守備在,江南無憂’,所以還差了些意思,不過瑕不掩瑜嘛,年輕人有個曆練的過程,小丁啊,讓候書辦安排印刷,除了給複社送的之外,在安慶碼頭免費發放,讓過往的客人都看看。”
龐丁在心中呸了一口,見龐雨那副愛不釋手的樣子,忍不住開口道,“少爺你投那許多銀子進去,還不要錢的送人看,末了就讓别人看個熱鬧,不知圖的個啥。”
龐雨瞪着眼睛,“你懂什麽,這是文化的載體,跟文化比起來,銀子算得啥。
多在碼頭發放,傳播文化教化萬民!”
……“這報紙擦屁股舒服,比用樹葉子強多了,譚癞子快點。”
盛唐渡下面的一片蘆葦叢中,唐二栓剛剛站起,手中還捏着半張報紙。
另外一處跟着站起一個光頭,此人又矮又瘦,頭上還長了不少癞。
“呸,什麽譚癞子,這是你叫的。”
癞頭站起來罵道,“老子可是牙行,牙行知道不,老子不給關說經紀,那行商就買不到東西雇不到船,你上哪去挑貨。
我在這懷甯街面上,人人見了都要尊一聲譚相公,縣衙的曹班頭那也是熟識,滿懷甯你問問去,誰敢不給我臉面,以後不準叫我譚癞子。”
唐二栓趕緊讨好的笑笑,把手上半張報紙拿起來,忽然發現手有點黑,“這龐大人發的報紙上面都是墨啊,不知道屁股擦黑了沒,作孽喲。”
譚癞子點點唐二栓,“不要錢的紙,你還待怎地。
要是沒墨的好紙,龐大人不知道自己留着用麽。”
唐二栓哎的感歎一聲,“龐大人用的肯定沒這麽多墨,譚癞……我跟你說,上次發大水的時候,咱可住過那守備衙門,那龐大人也是個好人,自己搬去了軍營住,後衙都給漕幫的女眷了,咱也去看了,裏面那個好!”
他舉起手準備形容一下,手在空中舉了半天,沒想出來說啥。
旁邊的譚癞子不屑的道,“土包子懂得甚,龐大人的馬桶是金子做的不成?
那麽個守備衙門算得甚富貴,我以前在羅府時候,老爺賞識得不得了,二進三進都去得,梨花木的椅子咱坐得不想坐,尋常人家最多用點象牙筷子,老譚我用的是象牙闆凳,烏木的床咱選着睡,床上蓋什麽,湖絲見過沒,老譚我都不用棉被,直接拿幾十斤湖絲緞子蓋,下面墊的是老虎皮,那舒服你一輩子想也沒想過。”
唐二栓張口結舌,這個譚癞子是碼頭上的牙行,但屬于最底層的小私牙,長得又醜,一個月接不到幾個小單子,感覺還沒挑夫掙得多。
這譚癞子在碼頭混,其他牙行排擠他,最後混到跟漕幫的挑夫一個層次去了,但他畢竟是個牙行,漕幫的人雖高看一眼,終究有點看不起。
唐二栓也是如此,結果沒想這個癞頭居然見過這麽大的市面。
好半晌唐二栓才呐呐的道,“那我一輩子别想了,譚癞子你見過世面,那守備營又在招水兵,我想要那月饷,以前陸營怕流寇殺,眼下又有水營了,那些江徒到底殺不殺人,你說水營到底去不去得。”
譚癞子在前面走着,兩人轉眼就到了碼頭,他聽了回頭看看唐二栓,一邊走一邊道,“水兵自然比陸營好,都是碼頭混飯不是,不過都不是啥好貨。
當丘八能有啥味道,你看我老譚,那守備營求我幾次我也不去。”
唐二栓看看他的小身闆,疑惑的問道,“守備營真求你了,可他們分明說你自己去的,是提石鎖沒提動人家不要……”譚癞子停下腳步,旋風一般轉身過來,踮起腳揪住唐二栓的衣領,聲色俱厲的大聲罵道,“是誰亂嚼舌根子,說老子提不動石鎖,今天非得問個清楚,你說是誰說的,敢老子今日就要讓他跪在地上求饒。”
譚癞子叫罵聲還沒結束,旁邊走出一人,伸手就抓住他後領,提小雞般一把掼在地上,跟着就上來拳打腳踢。
唐二栓本待還勸阻,卻認出打人是曹家船埠頭的人,是個大牙行,趕緊躲到了一邊去。
那船埠頭一邊打一邊罵,“老子說的,你個癞頭能怎地,你還提石鎖,馬桶提得起不,還想讓老子求饒,你給老子求饒,不求饒打死你。”
“求饒了,求饒了!曹爺饒命!”
下面的譚癞頭哇哇大叫。
那船埠頭不依不饒,“跪在地上求饒!”
“作孽喲。”
唐二栓躲在圍觀的人後面偷看,生怕那船埠頭以爲自己跟譚癞頭一夥,看那癞頭今日這一頓挨得不輕。
譚癞頭一直不肯跪,船埠頭手腳不停,正打得哇哇叫,聽外邊一聲呵斥,幾個穿短褂的人走進來。
幾人看也不看那船埠頭,站在場中罵道,“水營操練,不要擋道,都散開。”
那船埠頭猶豫了一下,再狠狠一腳後對癞頭罵道,“下次再讓你跪地上求饒。”
說罷他大搖大擺走了,其他圍觀的見沒了熱鬧,水營一趕就散了。
唐二栓慌忙過去扶起譚癞頭,拖到了一旁。
譚癞頭口鼻都被打出血了,他抹了一把鼻血恨恨罵道,“算他走得快,若不是那水營打岔,不然老子要動手了,我老譚也不是好欺負的。”
唐二栓擡頭看了一眼,水營的人正在上船,全是白色的短褂,看着都精神,口中喃喃道,“真是水營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