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集的蹄聲轟鳴中,上百名騎兵順着斜坡飛馳而下,行動中的守備營隊形頓時大亂,有人繼續在前進,有人停下原地防禦,更多的人不知所措,包括很多隊長旗隊長在内。
莊朝正在隊列中大聲叫罵,對着士兵連踢帶打,龐雨卻聽不清他在叫些什麽。
“郭奉友,帶親兵督陣,潰逃者立斬。”
郭奉友應了一聲,帶着親衛隊往前跑去。
龐雨頭腦中也有點發懵,那些斜坡上沖下來的騎兵速度遠超步兵,頗有雷霆萬鈞的氣勢,此時面對騎兵,任何人都有些不知所措。
騎兵此時已經到達平地,隊形直沖着守備營而來,隊列中一片驚慌的叫喊。
第一局已經形成陣型,姚動山大聲叫罵,士兵紛紛将長矛斜舉,許多人無意義的嚎叫,釋放心中的恐懼,但整個隊形完整。
第三局在運動中遭遇沖擊,隊形正在混亂之中。
騎兵從左前方沖來,斜向往守備營的右側沖擊而去,“沖陣了?”
龐雨緊張的看着那些騎兵,他的來自影視劇的印象中,騎兵隻要一撞進來,步兵就崩潰了。
在龐雨驚恐的注視下,洶湧的騎兵沖到了二十步外,第三局隊列擁擠在一起,很多長矛沒有舉起,已經有兩三名士兵經受不住恐懼,剛逃出隊列就被鎮撫隊砍翻在地上。
就在龐雨以爲騎兵要一頭撞上來的時候,馬兵鋒頭在隊列前一個轉彎,速度減緩的同時,一波箭雨向着第三局隊列射去,接着後續的馬兵跟着轉彎,接連不斷的箭支橫空而來。
前排未着甲的士兵割草般倒下,叫喊聲混雜在一起,後面正在列隊的第五第六局都受到影響,人群擁擠在一起,随時可能崩潰。
騎兵沒有沖陣,龐雨還不及慶幸,便發覺仍有大敗的可能,隻覺口幹舌燥,沒想到在淺丘陵的騎兵也這麽難對付,如果前陣崩潰,後面的新兵更是無用,大家夥隻能一股腦往南跑,但肯定是跑不過騎兵的。
本想在舒城再得點好處,沒想到迎頭就挨一頓騎兵的痛打,弄不好還要全軍覆沒。
邊上的龐丁站在馬下,不停拉龐雨的褲腳,不知是想表達什麽。
一片嘈雜中,那百名騎兵的隊尾已經沖過了陣前,右側的河流阻擋了他們的路線,騎兵不但要減速,還必須往北繞圈才能回來。
似乎流寇也組織得并不好,北面來的騎兵被轉彎的馬兵擋住了去路,他們在官道五十步外也混雜在一起,一時沒能調頭,對守備營的弓箭打擊停止了。
龐雨知道是難得的機會,回頭一看時,發現楊學詩和箭隊都還在後邊發呆。
當下把馬頭使勁一拉,“楊學詩站着幹嘛!帶箭隊上到第一排。”
楊學詩這才反應過來,帶着箭隊就往前跑,穿出隊列後在第三第四局之前列陣。
龐雨自己跳下馬來,跑到後排的第六局,抽出腰刀喝令那些混亂的矛兵到位,幾個百總各自在陣前喊叫,各局的旗隊長都出了隊列,拉拽着士兵到位。
在叫罵聲中,六百人的兩線陣終于勉強成形,鎮撫隊回到督戰位,那邊流寇的混亂也即将結束,馬兵調整好了方向,正準備發動第二次攻擊。
龐雨大步走到前排,弓手剛剛就位,箭隊仍受到混亂的影響,隊形淩亂,箭手慌張,楊學詩反複下令才有反應。
龐雨走到隊前幾步轉身面對着隊列,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,他的背後就是即将沖鋒的馬隊。
龐雨在馬隊面前其實沒有什麽作用,但士兵看到主将,莫名的安住了心神,隊列很快穩定了下來, 龐丁在箭隊後驚慌的左右張望,猶豫了片刻後,從旁邊一個刀盾那裏搶了一面藤牌,到龐雨身邊舉起。
龐雨揮揮手,“你到後面去。”
“可少爺…”“我有甲,箭手連甲也沒有。”
龐雨沉着的道,“你來舉盾,其他将領也要想來,我需要他們各司其職。”
龐丁咬咬牙退了下去,留下龐雨獨自站在陣前。
龐雨轉身面對着騎兵,他需要穩住軍隊,如果馬隊真的沖過來,他肯定是第一個完蛋的,但如果自己躲在後面,軍隊崩潰的話,他最終也未必能逃掉,還不如博一把。
對面的騎兵沒有留意到龐雨,那邊一聲喇叭,馬兵怪叫着從正北方沖來。
密集的蹄聲轟鳴,龐雨心頭巨跳,連旁邊的楊學詩發令的聲音也沒聽到,成群騎兵的身影逐漸變大,馬上的流寇張弓搭箭,準備如法炮制。
身後一陣嘣嘣的連響,輕箭連珠般從龐雨的身側飛過,很多弓手緊張之下放弦失誤,箭支歪斜着栽往龐雨身前不遠的地面。
近五十名弓手仍有三十多支射向騎兵群,大多數擊中了馬匹,有些力量不足或角度過大,沒能産生殺傷,最終有十餘支射入馬匹的身體,前排幾匹馬吃痛嘶鳴,前蹄跪着撲跌在地,将騎手摔在馬頭之前。
氣勢洶洶的騎兵群爲之一滞,後面的紛紛減速避讓,更有人匆匆用騎弓射擊,輕箭綿軟無力的朝着守備營飛來,大多落在箭隊之前。
楊學詩大聲發令,箭隊連續發射,箭矢接連不斷朝流寇馬兵巨大的目标飛去,不斷有流寇落馬,到底的馬匹在地上掙紮,其他馬兵紛紛打馬分散,進攻瞬間瓦解。
分散的馬兵跑動起來,箭隊弓手的命中率立刻下降,守備營的隊列是更大的目标,但馬兵的距離比開始更遠了,威力和命中率也大大下降。
龐雨立在箭隊之前一動不動,不斷有箭支從半空撲下,插在他面前的泥土中噗噗作響,有些無力的箭支失了方向,隻是綿軟的跌下。
铛一聲響,一支輕箭紮在肩上,龐雨左肩一抖,傳來一陣刺痛,那箭支沒有破開鎖環,掉落在了地上,龐雨雖有些緊張,但心中更有底了。
跟着又有一支箭落在頭盔上,同樣沒能破開圓溜溜的頭盔,龐雨隻是微微低下頭,流寇的弓箭都是抛射而來,他的兜鋻帶着一截短帽檐,低頭能擋住部分線路,隻要不命中面門就好。
前方的馬兵往來馳騁,斜朝着空中發射弓箭,雙方箭支在空中交錯,楊學詩仍在吼叫,身後的箭隊不時有人中箭,但龐雨感覺得到,陣形已經穩固,這些馬兵如果就按這個打法,是攻不破自己的軍隊了。
心神略微安定之後,龐雨開始仔細觀察那些馬兵,他們大多身穿紅衣,但因天氣炎熱,很多人都把衣服敞開着,看起來更像是馬賊。
陣前倒下了十多匹的馬,橫跑的馬匹是巨大的目标,盡管箭隊準頭不佳,但總有命中的時候,有些馬匹在地上掙紮,有些則已經重新站起,帶着弓箭在兩軍之間艱難的移動。
幾個中箭的馬兵跌落在地,在地上爬行,想回到自己的陣線。
馬兵在對射中越來越處于下風,傷亡增加之後,那些馬兵逐漸遠離陣線。
那邊一聲喇叭響,馬兵紛紛脫離弓箭射程,在兩個頭目帶領下分成兩股,一股往西撤離,另一股則遠離守備營後停在北方。
龐雨舒了一口氣,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隊列,箭隊也停止了射擊,弓手都在原地喘氣,不少人身上插着箭,自己都還沒發覺。
“守穩陣形!不許撤退!”
龐雨從陣前走回,沿着陣線一路下令,命令雖然是對着百總說的,但所有人都聽到了。
士兵臉上的慌張減退,龐雨從陣前走過,看到那成排的長矛,心中更加安穩。
方才要不是第一局列陣完畢,流寇可能就從側翼沖陣了。
龐丁提着那塊藤牌,又跟在龐雨身邊。
龐雨朝他道,“去通知五局六局刀盾前排集合,指派兩名隊長帶隊。”
龐丁去後,龐雨仍留在前排,對面的流寇馬兵收攏了受傷的幾個同伴,也停留在官道附近,既沒有離開也沒有靠近。
而西側視線被那座小丘遮擋,那支馬兵不知所蹤,但龐雨感覺是等候在反斜面,他現在一點不敢大意,騎兵隻需要片刻功夫就能從坡頂沖下。
後面兩局的刀盾從隊列間隔中穿出,龐雨讓那兩個帶隊的隊長沿陣線鋪開,四十名刀盾兵分配到了第一局和第三局,基本掩護了正面。
郭奉友此時也來到前排,先前親兵都派去了督戰,龐雨連傳令的人都沒有,此時總算又有了人手。
“讓号鼓和旗手來前排。”
龐雨又對郭奉友道,“通知所有百總,本官将向前推進,所有各局按旗号行事,讓薄钰裝填炮彈,你親自去說。”
郭奉友去後,龐丁湊過來道,“少爺咱們撤吧,還往前幹啥。”
龐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,不知是熱的還是吓的,他指指前面馬兵低聲道,“人家就等着咱們後退,這陣一撤就亂了。”
“那咱們守着便是,左右隻有一條路,他們繞不過去,過些時候他們就撤了。”
龐雨搖搖頭,回頭看看自己的隊列,“這些兵都吓着了,就這麽後撤,他們以後見到流寇騎兵就怕。
往前逼迫那些流寇後撤,哪怕走短點也不同。”
此時号鼓和旗手都來到前排,龐雨怕不穩妥,又親自前往各局,跟百總一一詳細吩咐,又等待百總向各旗總吩咐,一切妥當之後,中軍一聲變令炮。
中軍旗首先點了前排三個局和箭隊,待各局應旗後,鼓聲響起,全陣列向前推進,成排的長矛如牆而進,正前方的馬兵立刻開始後退。
随即一聲金響,三個局齊齊停止,中軍旗點向第五局,第五局已經在陣後提前調整隊形,立刻向左翼移動,填補了第一局前進後的空隙,陣列方向傾斜,面向着那個小坡。
隊形隻推進了一小段,将正面擴大了一點,就這一點陣形的變化,龐雨足足安排了一刻鍾。
過程中隊形沒有混亂,也沒有給敵人空隙。
随着第二次鳴金,陣列再次停止,全陣嚴整,龐雨終于感覺自己帶領的是一支軍隊,這才是軍隊應該有的樣子。
對面的馬兵遲疑着,似乎對這支官兵有了些畏懼。
龐雨其實也有些畏懼,他最想的是把側翼推進到那個小丘頂上,這樣能觀察那支消失的騎兵,他最怕那支騎兵從坡頂沖出,但繼續推進的話,陣線就要更加延伸,五個局成一線平鋪,他又感覺不太穩固。
後面一陣轱辘響,薄钰已經組裝好他那門炮,由五六個人推着到了隊列後,在第三局和第四局的結合部。
這個縫隙前面是一排箭隊,站得十分密集,擋住了流寇的視線。
龐雨下了馬,來到炮車邊對薄钰道,“薄先生這次瞄準些,先看看流寇的位置,箭隊讓開後馬上開炮。”
薄钰戰戰兢兢來到前排,看到百步外紅衣的流寇,不由吞了一口唾液。
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戰鬥,雖然在後面也吓得夠嗆,作爲一個生活在蘇州的文人,這些流寇隻存在于傳說中,制炮幫官軍打是可以的,何曾想過自己也會直面。
薄钰舉起度闆和炮規測量,口中一直念念有詞,龐雨也不知道他怎麽算的,但似乎太過緊張,對這種文人不适合施加太大壓力,笑笑勉勵道,“先生在陣中,性命是無虞的,這一炮要是中了,以後回到蘇州大可跟街坊吹一下。”
薄钰擠出點難看的笑容,等了片刻後舔舔嘴唇道,“在下瞄低點,瞄低了彈起來也能打到。”
龐雨點點頭,回到自己的中軍旗下,那邊薄钰帶着幾個人調整了一下方向,炮口基本是水平的,流寇馬兵就在百步外,其實根本不用測距來确定角度。
等到他忙活好之後,又點起一根火把,放到炮門的附近,然後看了一眼旁邊的楊學詩。
楊學詩一聲喝令,前面的一排弓手朝着兩旁閃開,露出了那門銅炮黑黝黝的炮口。
薄钰将火把按在炮門上,引藥瞬間燃盡,火焰從引火孔中延伸到炮膛之内,填充的射藥猛烈反應,炮膛中充滿高溫的火焰,高速膨脹的氣體将五斤的鐵彈猛烈的推出炮膛。
轟一聲巨響,鐵彈伴着火焰和白煙飛出,在空中劃過一道黑色的低平彈道,撲向官道上聚集的流寇馬兵。
當下的馬兵橫着馬身,他剛剛看到火炮,還沒來得及叫喊,炮彈已經到了眼前。
五斤的鐵彈幾乎是平飛而來,從馬身中段切入,嘭一聲悶響,中彈處的肋骨片片碎裂,馬身瞬間斷爲兩截,兩截馬身旋轉着,各自帶着幾段腸子在空中扭動,馬腹中的内髒四處迸飛,那名流寇騎手和馬鞍一同被抛上半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