龐雨跟在一個标兵身後,埋着頭進入了二堂,堂下兩側擺放着各色旗牌,加上幾名威武的标兵,自有一股肅殺之氣。
按照下見上的規矩,龐雨不敢擡頭看上座,餘光見到一個身穿紅色官服的人影,到得堂下之後跪拜下去。
“小人桐城龐雨拜見都堂。”
張國維并未立刻說話,堂中靜悄悄的,不知如何,龐雨竟微微有些緊張。
他跪在地上,隻能看到地面的石闆,衙門中的青石闆年生久了,磨得有些光滑。
下方青石闆的縫隙中,冒出一隻黑色的小螞蟻,正好在龐雨的眼前,它舞動着頭上的觸須,小心翼翼的探索一番後,緩緩從縫隙中爬了出來。
龐雨仔細的盯着那小螞蟻,堂中一切都是安靜的,安靜得似乎能聽到螞蟻的腳步聲。
螞蟻走了小半塊青磚,堂上終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。
“聽聞桐城人傑地靈,冠蓋相望于途,鄉中頗多正直多才之士,龐班頭是桐城人,可說得出哪些?”
張國維的聲音沉穩卻不和藹,龐雨沒想到是如此開始談話。
腦袋之中急轉,桐城的人才很多,但張國維給出的題幹之中,是正直多才,結合他的政治立場,一定是東林黨。
這第一個問題,是要龐雨站隊了。
“回都爺話,小人自小便知道,論正直多才,桐城首推左公和何老先生。”
堂上的聲音問道,“既然你知道左公,不知對左光鬥如何看?”
又是一個問題,龐雨準備多日的說辭一點派不上用場,他原以爲是一場演講,萬沒料到成了訪談節目,而且還是跪着接受訪談,青石闆堅硬又冰冷,膝蓋已經有些生痛。
小螞蟻正準備跨過石闆另一邊的接縫,幾次試探之下似乎不順利,又調頭回來了。
龐雨穩住心情,思索一下平日聽聞的左光鬥事迹回道,“左公清正嚴明廉潔奉公,面對閹黨堅貞不屈,其氣節可感天地,當爲我等後繼者楷模。”
這個答案很普通,上面沒有什麽回應,龐雨又接道,“小人尤其佩服的,是左公倡導武學,主張不拘一格爲國攬才,十餘年之後,時值此天下多事之秋,可見其先見之明。”
龐雨後面回答的一句話,借左光鬥捧張國維,如果張國維不拘一格提拔有武學材質的龐雨,便是如左光鬥一般的楷模。
張國維仍沒有什麽表示,根本不接龐雨的話題,顯示出在這個談話模式中完全占據主動,他沉穩的聲音繼續問道,“你對桐城的世家倒是清楚,聽聞阮家也是詩書傳家,其中的阮大铖還與左光鬥同朝爲官,不知龐班頭對阮大铖此人又作何看?”
龐雨一陣頭痛,看起來隻要是桐城出來的人,這個阮大铖怎麽都繞不過去,自己與他走得很近,似乎張國維也得到了一些風聲,如果一個回答不好,就會被劃入閹黨之列。
但若是完全否認,張國維相信的可能性很小,一旦張國維掌握的信息比較多的話,還會落一個首鼠兩端的評語。
張國維随意的三個問題,看起來什麽都沒說,但他要說的都在問題之中,龐雨對這種談話模式頗爲頭痛,因爲兩者地位差距太大,張國維隻管問,自身立于不敗之地,又掌握着對談話效果的評價,龐雨卻是一個應對不好便要掉入坑裏。
龐雨并不知道張國維了解多少,但此刻容不得推脫,斟酌片刻之後道,“小人受堂尊任命爲兩班班頭,職責安靖地方保境安民,各世家隻要奉公守法,都一視同仁。
地方事務多有仰仗各個世家,衙門行政爲難處,與各家都要打交道,如此才能把堂尊交代的事情辦妥。
小人說句實話,即便阮家如今無人在朝,也不是小人一個班頭能得罪的,該打交道的時候,也是要客客氣氣的,民亂和寇難之時與阮先生有往來,他對地方急務頗爲熱心,但其他的所知有限。”
說完這句話後,龐雨埋頭等着反饋,他沒有評價阮大铖,主要說的與阮大铖的關系,隻是因地方行政所需,必須要客氣以待,所以與阮大铖有些往來,但都屬于工作所需。
如果張國維繼續追問,龐雨便可根據題幹判斷張國維掌握的情況,應對更加靈活一些。
根據龐雨事先了解的張國維,并非是一個窮理而不博學的人,此人擅于研究水利,需要不斷了解和解決現實問題,又能在官場當到天下巡撫中最重要的應天巡撫,應該是對朝堂和地方都足夠了解的。
所以龐雨賭他理解地方衙門的難處,以此将阮大铖的事情應付過去。
牌打出去了,龐雨心情又開始緊張,眼前那隻小螞蟻在石闆的縫隙間彷徨着,大概失去了方向。
危機并未過去,如果張國維不滿意回答,便不會有下一個問題,而會直接趕走他。
好在張國維的聲音又響起了。
“阮大铖對地方事務确是熱心,桐城民變之時,池州潘可大所部缺乏開拔銀,阮大铖曾向安池兵備道王大人捐助一千三百兩白銀,龐班頭對此作何看?”
又一個大坑,此事涉及三個人,潘可大、王公弼、阮大铖,最主要的是王公弼,王公弼是安池兵備道,是皮應舉的直屬上級,也可以算是龐雨的上級,如何評價王公弼,才是張國維要聽的。
好在方才龐雨沒對阮大铖破口大罵,否則一旦把阮大铖說得極爲不堪,現在問到這個問題,王公弼收了阮大铖銀子,就更不好答了。
“這事小人有所耳聞,聽聞王大人當即将收到的捐助轉交潘可大所部,讓池州兵馬得以開拔過江,王大人面對巨資而不動心,可見其高風亮節,小人萬分佩服。”
張國維輕輕咳嗽了一聲,龐雨這個回答十分滑頭,說的是聽聞的東西,又都是好話。
但以他的層次确實接觸不到王公弼,張國維總也不好說王公弼截留了多少。
“那龐班頭對潘可大如何看?”
這才是張國維認爲最不好答的問題,因爲龐雨是要替代潘可大,總是因潘可大有各種缺點或問題,如果龐雨一路攻擊,張國維便要問他如何解決。
龐雨卻暗自松一口氣,總算阮大铖的話題告一段落,而對潘可大的問題,則是他準備得最多的。
好在阮大铖到南京時間尚短,估計他自吹自擂的戰功還未傳到蘇州,如果複社士子真的來巡撫衙門查證戰功的話,張國維便會得知,他一旦詢問這個問題,龐雨便更不好回答了。
龐雨微微擡頭,“回大人話,安慶守備潘可大,于民變與寇難之際,兩次領兵作戰,至少是一敢戰之将。”
上面輕輕嗯了一聲,大概沒想到龐雨還要說他好話,而這一點看來張國維是認可的。
龐雨卻話鋒一轉,“但朝廷養兵不隻是要敢戰,更是要戰而勝之,以實際用處而言,潘可大有負朝廷重托。
民變之時其行動緩慢,緻亂民得以從容轉移雲際寺,寇難之際其又一戰落敗,既不能退敵,也不能阻敵,有失朝廷養兵之用意。
此外,兵者所用民脂民膏,無一不來自百姓,爲将當有知恩回報之心,但潘可大吃空饷喝兵血,過江之時擾亂懷甯,駐兵之處百姓競相躲避,天下人言寇來苦寇兵來苦兵,百姓不能成爲官兵的助力,便因此等劣行所緻。”
果然張國維追問道,“龐班頭兩戰兩立大功,對兵事當有自己見解,對此等弊端可有解決之道。”
龐雨的膝蓋痛得刺骨,卻不能絲毫表現出來,他一直把手撐地上,此時小螞蟻已經爬到他手邊,正用觸角試探他的右手食指。
“爲将者當先有将德,以左公爲楷模,克己奉公清正廉明,首要保證自身不喝兵血不吃空饷,兵卒有足饷,軍律才有用處,兵有律方能成軍,官兵才可稱官兵。
其二爲将者當身先士卒,以自身爲兵卒楷模,兵卒才有戰心。
其三爲将者當知兵,知練兵知兵形,明地利明天時,更重要的還要理解上官運籌,便如潘可大的守備之位,爲何設于安慶,又該當何用,都是爲守備者該反複思量的。”
“那你說說看,這安慶守備該當何用。”
“小人認爲安慶之重,非重在安慶府城,而重在安慶全境,此地背山面河控扼數省腹地水陸要道,以守大江論,重在懷甯。
以守鳳陽廬州論,重在桐城,以守江南十府而論,重在上遊之利,不但可阻擋流寇東進,還能當流寇自河南入寇之時順流救援沿江各要害,流寇能日行百裏,水師卻能日行三百裏,安慶守備當水陸兼備…”張國維的聲音打斷道,“你起來說話。”
龐雨微微一愣,此時那隻小螞蟻已經爬到了食指上,他對着堂上一磕頭,乘勢把手擡起往前撐過了那道縫隙,小螞蟻受了驚吓,逃下了手指,也就此越過了那道石闆縫,它在地上轉了兩圈,找準了方向,往着前方飛快的去了。
龐雨待那小螞蟻下了手指,忍着膝蓋的劇痛站起,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端倪,等到站直了身體,龐雨微微擡眼,第一次看到了張國維的面孔,還有那明亮的眼神。
張國維細細看了龐雨幾眼,終于露出一點微笑,“方才你說了守大江、守鳳陽、守江南十府,都是守的。
本官想聽聽,以滅流寇論,又該當如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