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四十三章交易


東作門内的周家紙鋪外,散布着一些零散的街坊,一邊閑聊着一邊打量着紙鋪。

周家紙鋪的門闆上,被人潑了一盆什麽血,血迹還未幹透,周圍路過的行人都避讓到街道對側。

一群嬸子大媽圍在一起,朝着紙鋪不時指點。

“方才周嬸看到了,說是幾個後生潑的,看着不像是東城的,沒見過。”

“哎呀,那可怎好啊,也不知是甚血水,要是那污穢的,壞了棍神的神通可怎生是好。”

“那必定不是東城的,咱們街坊都知道那棍神在裏面,幾個青皮喇唬狗東西。

咱們還是得擺了香爐果品,求棍神不要責怪到咱們街坊頭上。”

“我說啥來着,自從周家來了便沒清淨過,早趕走早幹淨。”

“誰敢去趕啊,聽說那龐班頭想納這周閨女當個小妾,沒準以前當女幫閑的時候,便悄悄入了外房。

你去趕,到時那龐班頭收拾你一人,你看哪個街坊敢幫你。”

“呸,都是胡說的,那周閨女隻是在百順堂當差,龐班頭是她東家,就她長那樣,還能入得龐班頭的眼麽。”

說話間幾人忽見龐班頭帶着幾個随從來到了紙鋪前,後面還跟着一架馬車,幾個嬸子立刻閉嘴不語,互相不停的打着眼色。

龐雨在血迹前稍稍查看了一下,接着往四周掃視過來。

那些零散看熱鬧的街坊一見這陣勢,紛紛扭頭便走,就怕被那龐大班頭以爲是自己幹的,幾個嬸子見狀看也不敢看了,立刻各自散去,紙鋪前頓時清淨了。

龐雨搖搖頭,來到側門前敲敲門。

等了好一會,裏面才傳出周月如疲憊的聲音。

“誰?”

龐雨随口道,“東家。”

木門吱呀一聲開了,周月如披頭散發的出現在門内,她沒看龐雨,開門後就轉身回到門市中,在一張椅子上坐下,一言不發。

龐雨給郭奉友交代一聲,獨自走了進來。

門市中堆滿紙張和筆墨等物,上面已經有一層薄灰,大概周月如回來之後便沒有打掃過鋪面。

外面的門闆緊閉着,有少許血迹從門闆縫隙間滲入,鋪面中有些陰暗,光線從門闆的縫隙中投入,有一道剛好投射在周月如臉上,在她臉部的中央勾畫出一條明亮的界線。

每當有人從門外經過,便引起周月如臉上光亮的變幻。

“你可是來趕奴家走的?”

周月如輕輕道,“今日午前裏老來過了,說縣衙馬上要驅逐西人。”

龐雨沒有直接答她的問題,盡量放緩口氣道,“方才我來時,看了周遭的情形,你早些走也好。

今日我便要出門一些時日,等我一走,有些人便可能來鬧事。”

“何用他們趕,爹死了這些時日,除了那老傭,無一人來拜祭過,離鄉背井便是如此凄涼,此處有何好留的。

隻是家父安埋于此,無論他們如何趕,奴家也要滿了七七才會走。”

周月如擡眼看着龐雨,“龐丁每日都來看顧,我知道是你叫他來的,奴家謝過東家了,等做了滿七,奴家便即刻離開桐城,以後隻是回來拜祭,也不知多少年後了,東家今日既要走,屆時不能跟東家道别,隻能請東家以後保重好自己。”

龐雨瞟了一眼周月如道,“你可想好了去處?”

周月如埋頭道,“原本是要去廬州投親友,但托人帶信去便無回信。”

“廬州你不去的好。”

龐雨輕輕把一疊呈文紙上的灰塵拂去,“我收到回報的消息,廬州府城、太和縣等地都貼出了類似告示,讓西人自行離去,恐怕比桐城更嚴厲,此時你決不能往北去。”

周月如咬咬嘴唇,“奴家自會尋到去處的,不敢勞東家費心了。”

龐雨收了手,把雙手背在背後,看着周月如的頭頂道,“你不必去尋了,既叫了我東家,便聽我的調遣,我已在安慶給你安排好職位住處,等你做了滿七,便去安慶府城當值。”

周月如擡起頭來,剛好看到龐雨在轉身出門,口中連忙道,“東家不必了,我…”“滿七那天龐丁來接你,自己先收拾好東西。”

話音說完時,龐雨已經消失在門外,留下仍在門市中發呆的周月如。

……“陳大人萬安。”

宿松關聖廟的偏殿中,陳仕輔滿眼的血絲,從桌案上擡起頭來,隻見一個身穿青色長衣的少年人站在堂中。

“你這什麽人,來此作甚?

滾出去,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,你可知本官是誰,由得你随意進出!”

少年人四處看看,一副平淡的表情,“在下剛好知道此處是宿松縣衙,也知道你便是陳仕輔,在下還知道這衙中前幾日走失了一人,姓名叫王崇懷。”

陳仕輔一呆,随即露出驚恐交加的神色,“你好膽,敢叫本官名字,你不怕本官叫人抓你!”

龐雨不等他開口便接着道,“可以告訴陳大人,這廟中此時隻有五人,皆是手無縛雞之力之輩,在下卻帶了三個好手,誰抓誰還不一定。

大人最好不要叫人,若是在下把王崇懷交代的東西一一說出來,人多耳雜就不好了。”

“我…我,你敢要挾本官。”

陳仕輔站起身來,臉上肌肉不停的抖動着,一副聲色俱厲的樣子,但把聲音壓得很低,“王崇懷即便有交代的事,都是他自己幹的。

你這是造謠中傷栽贓陷害,本官行得端正,絕不怕你誣陷,本官不怕,不怕你!”

“陳大人應該怕才對。”

龐雨抖抖青色長衣,這衣服在他穿來真是覺得不便,不過此次是去捐監生,不穿一身青衿不太妥當。

他也不等陳仕輔招呼,徑自往左側客座上坐了,整理一下衣服後看着他道,“因這滿城的冤魂,每晚都在問一個問題,爲何明明有一人提前兩日收到預警,卻沒有告訴他們,讓他們變成了隻能埋入大坑的屍體,變成了冤死的鬼魂,不知那人在這城中,晚上可敢安睡?”

陳仕輔急促的呼吸着,“你休要胡說…”“他們更是要問,幹下此等滔天惡行之人,一旦被朝廷知曉,會不會拿入京師淩遲處死,一塊塊的把肉割下來,叫個兩天兩夜才死。”

“你好膽,你小小年紀竟敢要挾朝廷命官,你竟敢,你是那馬…”陳仕輔瞪着血紅的眼睛,突然想起一個可能,這句話沒說完,突然全身一軟,跌坐回了座椅上。

龐雨也不勸他,從懷中拿出一塊沙壅小口小口的吃起來,堂中一陣滲人的寂靜。

陳仕輔臉色灰敗,兩眼再無任何神采,隻能躺在椅中發出粗重的喘息,連口水流出來挂在胡須上也絲毫不覺,若不是胸膛還在起伏,便與一具死屍無異。

等了好一會,龐雨手中沙壅還未吃完,眼角一直留意着陳仕輔的情況,那陳仕輔還躺在椅子上,一臉的生無可戀。

龐雨探頭仔細看了片刻,确定陳仕輔不是被吓死了,然後才笑笑道,“陳大人當日那麽大膽子,敢在衙門裏面殺報信之人,今日輪到自己了,怎地是如此模樣。

陳大人先勿驚恐,你方才問我來此作甚,在下此時告訴你,在下是來給陳大人指點一條生路。”

陳仕輔還是沒有反應,隻是眼珠稍稍動了一下,接着連續轉動了幾下,呼一下坐了起來,眼睛直直的盯着龐雨。

“你到底是何人?”

陳仕輔眼睛通紅,劇烈的呼吸着,如同野獸一樣看着龐雨,“你今日既來找本官,便不是要向朝廷告發,你想從本官這裏得到些什麽?”

“陳大人早些這般想便對了,何苦把自己吓個半死。”

龐雨看了手中殘留的小塊沙壅片刻,一把塞入了嘴中,然後微笑着轉向陳仕輔,“但陳大人說,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麽,是不太妥當的,我更喜歡交易一詞。

在下原本出于義憤,要給宿松百姓讨一個公道,準備去蘇州向撫按兩司告發,不過随後想起,或許可以與陳大人達成一個雙赢的交易,交易最重要的是公平,我手上的東西,對陳大人價值一條命,陳大人要拿出符合這價值的籌碼,你我各取所需,才是最好的結局。”

陳仕輔呼吸平緩了些許,他仔細看着龐雨的臉,龐雨泰然自若,絲毫沒有局促的感覺。

陳仕輔從外貌得不出任何判斷,這人看着很年輕,但偏偏有超出年齡的沉穩,動作行事都不像少年人,這種氣質在那是官宦世家的少年身上能看到一些,但那些世家子沉穩歸沉穩,畢竟沒有在市井中曆練,這種綁票要挾的事情,是決計幹不出來的,一時實在猜不出是什麽來頭。

陳仕輔又緩緩坐下,此時才想起把口水擦掉,“這位,還不知這位公子貴姓,想從…你想與本官交易什麽?”

少年用低沉的聲音道,“陳大人是安慶通判,手中自然有我要的東西,陳大人不妨先想想。”

陳仕輔神色變幻,思索着道,“你提到官職,本官是通判不假,但所謂漕運、江防、勸農等事務,多是各縣執掌,府衙不管那庶務。”

“那陳大人既無籌碼,這交易便取消,陳大人等南京錦衣衛上門提調便可,在下告辭。”

龐雨站起身來大步往外走去。

陳仕輔在背後大喊道,“公子留步!萬請留步!”

龐雨根本不理會,已走到門口。

“本官想起來了,本官手上有萬億倉,有萬億倉,二十八楹的大倉,城内還有幾個小倉,也都用得。”

陳仕輔撲出公案,急迫的追出來,隻是心中太急,方才又吓軟了腿,一個不穩跌在地上。

他顧不得儀容,在求生欲的支撐下,匆忙的爬起來拉住龐雨的袖子,口中急急的道,“盛唐渡口的廊房、城内各倉外廊房,都是本官管得的,還有那江上漕船,本官能整理行船,還有沿江巡檢司,懷甯各處哪裏田地公子看上了,跟本官說也能想法子。”

龐雨認真的看着他,“還有呢?”

陳仕輔呆了一呆,他情急之下哪裏還想得起其他的,隻得趕緊道,“還,還有懷甯兩處外宅,裏面各一房小妾,公子要就一并送與公子,銀子待本官想想法子,必定不少于一千兩,不,不少于三千兩。

公子莫急,我那裏還有,不管要田要銀子,總歸公子滿意。”

陳仕輔滿頭大汗,急切的看着龐雨,龐雨停在門口還是沒有轉身,一副随時要走的樣子。

“小妾是大人的小妾,大人還是自己留着,大人再想想還有否其他。”

“這,那些捕盜巡江之事,公子必是看不上的。”

“捕盜巡江,在下恰恰最喜歡。”

龐雨緩緩轉身看了陳仕輔片刻後笑道,“陳大人這才是交易的正确做法,方才陳大人所說的幾項中,有幾樣便是在下要的,大人勉強有了交易的資格。”

陳仕輔松了一口氣,“那公子能否保本官無事?”

“在下可向陳大人保證,隻要陳大人與我合作無間,隐情不報之事日後永無人知曉。”

“那王崇懷…”“難道陳大人想要滅他的口?”

“本官沒說,本官絕對沒說。”

陳仕輔連連擺手,“隻是随口一問。”

龐雨笑笑道,“那是在下的籌碼,所以他會活着,不過在下可以向陳大人保證,必定幫大人看管好此人,不會讓他逃脫。”

陳仕輔此時知道龐雨不是來告發的,自從那王崇懷突然消失,陳仕輔便沒有睡一個囫囵覺,整天都在驚恐之中,一閉上眼就開始想象那王崇懷到底是去了何處,此時得了确實消息,雖然對方是來敲詐的,但比之前的一切未知反而好了許多。

他勉強安了心神,已是滿頭大汗,正要用袖子去擦時,卻見龐雨又舉起右手,連忙仔細聽着。

“而且在下還可以告訴陳大人,你給了銀子逃走的那送信人,眼下正躲在枞陽,王崇懷告訴你信使去了池州是假的,王崇懷對大人可是留了一手,他也怕你滅他的口,那信使便是他自保之策。”

“這狗才。”

陳仕輔狠狠罵道,“枉本官如此信任他。”

“爲了向陳大人表明在下交易的誠意。”

龐雨笑眯眯的道,“在下已派人去将那信使逮拿,隻要大人與我精誠合作,不但之前的事無後顧之憂,還能賺比以前更多的銀子,納更多的小妾,或當更大的官。

大人轉眼從抄家身死變爲更上層樓,這便是交易的好處。”

陳仕輔看着這個少年人俊秀的臉龐,呆了半晌之後,終于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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