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城縣衙的二堂,實歲還不滿十五歲的縣長來回踱步,眉頭一直緊鎖着,偶爾還下意識的抓抓後腦。
堂外一個聲音道,“大人。”
楊爾銘擡頭見龐雨進來,也不等他行禮,忙迎過來幾步,“龐班頭可算回來了。”
“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?”
楊爾銘轉了一圈有些焦慮的道,“城中裏老聯名建言,要縣衙盡快讓西人離去。”
龐雨略感驚訝的道,“大人已經發過布告讓那些西人自行離去了,爲何裏老還要糾纏此事?”
“這兩日間又有西人被毆,各處流寓西人的住所附近常有百姓聚集,昨日幾個青皮竟然白日搶劫了一戶西人,周圍街坊無一人相助。
如此下去,遲早要出大事。
各裏老也迫于民情,要縣衙強行驅逐西人出縣,這如何是好。”
龐雨勸道,“大人可以向裏老勸說,西人又不是壞人,城中有些西人已經來此十數年,在此有産業家室,此次城中二十餘戶西人中,沒有一戶投賊的,各家還幫忙運送磚石,有是七家捐助桐油、棉被、銀兩,他們身家便在桐城,難道迎合流寇破城,然後全家跟着流寇去流竄不成。
果真要逼迫他們離去,這些人必定心懷怨恨,或最終投賊也甚有可能。”
楊爾銘驚訝的看着龐雨,“龐班頭連這也有統計?”
“回大人話,小人隻要時間夠,一定要做這些統計,包括城牆下死傷的流寇,有多少是死于石頭,多少死于火雷,多少死于弓箭,城牆上死于短矛多少,死于标槍多少,平均中槍多少次,小人都有統計。
描述多有偏差,但數據不會騙人,以後才知道如何改進守城之法。”
楊爾銘奇怪的看看龐雨,一時也難以理解,便放棄弄懂的企圖,隻是歎口氣道,“西人的道理本官自然是明白,先前也想等流寇過了,百姓情緒平複之後自然無事,是以隻發了一張布告,實際隻是安百姓之心。
可如今城中有人撺掇,百姓群情洶湧,已由不得本官了,若是強要留那些西人,最終多半死于城中社兵之手,也是害了他們。”
龐雨沉默片刻之後道,“若大人别無他法,便設定一個時限令他們自行離開,言明若不離開會調動三班驅逐他們,隻是萬不可動用社兵,否則那些西人恐怕走不出城門。”
“隻有如此了,那周家…龐班頭可還要爲她擔保?”
龐雨埋頭沉默片刻後搖頭道,“不必了,城中滿是敵意,留下未必是好事,屬下自會安排她去處。”
“如此…便如此罷。”
楊爾銘長長歎一口氣,“你何時去捐監生?”
龐雨微微擡眼看了楊爾銘一眼,他隻和楊爾銘說了捐監生的事情,因爲此事要縣衙開具堪文,也是瞞不住的,但可能去進入文武官途的事,在确定辦成之前都不便告訴楊爾銘,畢竟楊爾銘是直管的領導,萬一說了又沒辦成,以後便不好相處。
“屬下打算明日安排完兩班便出發。”
“入監生之後,等曆滿了年份,也是能做官的,總是個出身,龐班頭有此才能,正是該去的。
路途上小心一些,也快去快回,這桐城事情也煩雜得很。”
龐雨聽得楊爾銘話語中頗有些不舍,而且楊爾銘對監生直接捐官似乎不太了解,還以爲國子監跟以前一樣要曆滿年份才行,仍是比較單純。
他知道這少年知縣獨自面對流寇過後的爛攤子,确實比較吃力,小小少年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,已經不是裝出來的,而是形勢逼出來的。
在心中歎口氣,當下也沒說什麽,行過禮後退出了二堂,順着回廊到了堂前橋,正要過橋時忽聽有人說到周擁田的名字。
龐雨停下腳步,隻見幾個皂隸正圍站在桐溪邊,中間正是那張代文。
“我跟你們說,當日那周擁田出來,我一眼便看出他不對勁。
你道是何處不對勁,他那行徑便鬼祟得緊,偷偷摸摸的不知要去何處放火。
有我張代文在,豈能讓他一個西人壞了咱們桐城,我二話不說,上去三招兩式便拿下了他。”
一個皂隸道,“既都拿下了,那是怎地又被打死了。”
“你不要急,聽我跟你講來,那周擁田口中不服,還要與我打過,我豈會怕他,便放了他再打過,他一伸手便要拿刀。
我當即便要用空手入白刃,防他傷人而已,本是不想傷他性命的。
奈何激起衆怒,我一個人哪裏拉得住那許多人。”
幾個皂隸都奉承道,“張哥威武。”
另一皂隸好奇的問道,“那周家那女兒後來如何了,她可是給龐班頭當過幫閑的,你就不怕龐班頭發怒?”
“幫閑又如何。”
張代文昂首道,“流寇圍城她便失了影蹤,流寇一走又回來了,哪有那麽巧的事情,她騙得過别人,騙不過我張代文。
這次已是看在龐班頭面上,否則我們街坊一早便将她趕了出去。”
那皂隸神秘的道,“我可聽說,是你們街坊怕驚了棍神,不敢去趕人。”
張代文有些惱怒的道,“棍神是咱們桐城的棍神,總不成從陝西帶來的,沒有保她一個西人女子的道理。
她走也要把棍神留下,咱們街坊根本不是怕驚了棍神,隻是見她女子可憐,讓她多留些日子罷。”
“那張哥你們打算怎地趕她走?”
張代文得意的抱臂道,“她那鋪子是租的,我們街坊齊去找了房主,那房主知道他家是西人,現在不租了,她哪裏待得住,以這由頭去趕人,便是棍神也怪不得我等。
要是她再不辦,老子便一腳踹了她門…啊呀!”
卻是龐雨大步走到張代文身後,朝他屁股猛力一腳踹去,張代文毫無防備,驚叫聲中撲入了堂前橋下的桐溪水中。
河中水流不急,張代文在水中不停撲騰,連嗆了幾口水。
“救命啊!”
大堂周圍的人聽了驚叫都跑過來看,桐溪水穿過縣衙大堂,以往也常有人落水,這裏水流不急,大家一起撈了便是,可幾個圍着的牢子皂隸見到龐雨,竟然不敢去救,其他人見這幾人都不救,便都停在河邊,滿堂人呆呆的望着龐雨,任由那張代文在河中撲騰。
“你姥姥的。”
龐雨罵完看也不看水中的張代文,背着手徑自過橋而去。
……“少爺,這一批新來的壯丁,還是以桐城爲多,隻有兩成來自廬江和潛山,也是在靠近縣界的地方,不過都有一個共同之處,都在官道沿線,這次來的人家中都有損傷。”
“滿懷憤怒來的。”
龐雨點點頭,“這種兵才好,你知道統計籍貫是不錯的,以後還可以繼續分類,比如應征之前的職業,農夫、市民、家奴、礦工、江徒等等,還有年齡之類,根據後面他們的表現,便知道招什麽人最合适,招兵做得不錯,明日少爺便要出門,你留下繼續招人。”
“都快一百三了,再招很快就滿了。”
“不要管,我還嫌少了,暫時都當做幫閑的名義,不要直接弄進壯班去。
上次叫你去問的蔣國用,他可有回話?”
“他說隻來壯班,若是快班他絕不會去。”
龐雨搖頭笑道,“原本便說的壯班,他那性子去了快班最後還是得被人趕走,那就讓他留在壯班吧。”
龐丁觀察一下龐雨神色後道,“少爺你專門去招他來的,是否要給安個隊長什麽的。”
“什麽都不安,讓他跟其他壯丁一起訓練,任何進來的人都不例外,職務都要看訓練的表現,等我回來看了再說。”
龐丁還想争取一下去南京,但看龐雨臉色冷淡,又把話吞了回去。
“去把汪仁叫進來。”
龐丁轉身出門,片刻後汪仁進了門來。
龐雨靠在椅背上看着仙風道骨的汪仁,“汪大師你最近在做些什麽?”
“百順堂最近沒生意,小人…小人又去給人算命了,沒賺多少銀子。
小人還順便幫那周姑娘擋了些攻擊。”
“你怎生做的?”
“小人在那門口做了一場法事,告訴那周圍鄰居,若是驚擾了棍神,那一片住的街坊都要遭災。”
龐雨失笑道,“也是個法子,汪大師費心了。”
汪仁臉上擠出谄媚的笑,仙風道骨頓時不翼而飛,“在下最佩服的便是東家,知道東家不忍那周姑娘落難,我們作屬下的,總要辦些東家顧不過來的事。”
“我明日要出門,中間這些時日,安排你一個事情。”
“東家交代。”
“把本班頭獨平民亂、痛擊流寇的事迹潤色一下,編成一個簡短的故事,往安慶幾縣走一圈,給那些百姓講一下,每個村鎮你都要講到,告訴他們桐城壯班在招人。”
汪仁幾乎沒有思索便道,“小人一定講好,不過小人這裏有個思量,班頭痛擊流寇隻是其一,勇則勇矣,百姓聽了便忘了。
但東家那棍神開竅、令投水女起死回生的事,百姓聽了才不會忘。”
龐雨皺眉想想後笑道,“這事你應當比我懂,你看怎麽講合适就怎麽講。
帶幾個你覺得有資質的人,跟着你辦此事,你怎麽編的故事我不管,我的要求是安慶各地百姓都要知道,桐城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,跟着這人打流寇能赢,跟着這人做事有好處。”
汪仁不知道龐雨想要安慶的武職,但他知道龐雨要去捐監,那可能是要爲文官的。
他試探着問道,“若東家以後當官了,是不能在安慶當官的,即便安慶人都知道了東家,也無甚用處,那…”他看看龐雨,見龐雨面色平和才繼續道,“那編故事不難,但得利也不多,見不到如何值錢的好處。”
龐雨看了汪仁半晌,突然笑道,“好處不一定是馬上收銀子,這隻是開始,以後你再看,有時候錢都不值錢,編故事才是最值錢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