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哥,馬先生往潛山去了。”
縣衙的快手房中,龐丁對龐雨低聲彙報着,“桐城各官都送了銀子,聽說周縣丞送得最多。”
龐雨聽完站起道,“周縣丞定是想借這次大捷弄個知縣,徐典史呢?”
“快班沒打聽到,他是首領官,怕是該走巡按的路子。”
龐雨嗯了一聲,“還有誰送得多的?”
“刑房司吏和兵房司吏都是考滿的,送了些銀子,想往安慶六科去。”
在屋裏轉了兩圈,除了這兩個官,其他司吏什麽的,在大捷裏面分不到什麽功勞,最多也就是往安慶升遷。
想想也覺得無聊,明代這官僚體制,根本還是科舉出身,根據不同的出身,已經劃定了跑道,像龐雨這樣的衙役永遠沒有上升空間,還好大明财政不怎麽樣,留了監生這麽一個口子。
“那些司吏也不過二三百兩,少爺你給他送了五百兩,都夠咱們壯班三月的饷銀了,咱們可是打了勝仗,殺了那許多流寇,爲何還給他送銀子,可惜。”
“誰叫南直隸是富裕地方,人家江南十府巡撫的心腹,少了頂個屁用。
求到人家門下,人家肯收就不錯了。”
龐雨伸手一拍龐丁,“口風緊點,你也知道隻夠壯班三月饷銀,人家把事情辦好了,那後面的才夠。”
龐丁縮着頭,龐雨瞪他兩眼又罵道,“殺一千多流寇是殺了,但功勞最後落在誰頭上,得看巡撫衙門給皇上的題本怎生寫,少爺我一個班頭,巡撫衙門不給我又能怎地,何況還有其他事要求馬先生辦,這五百兩還未必能夠。”
龐雨罵完回到座位上坐下,那馬先生來安慶一趟,估計在府城收得不少,桐城這裏也不錯,後面那幾個地方,潛山、太湖的官員都死光了,他是收不到銀子的,宿松隻剩一個陳仕輔,就算肯下本錢,一個人也出不了太多。
看馬先生這麽敢收錢,估計巡撫衙門對後面的形勢還是比較樂觀,張國維畢竟隻有安慶受創,楊一鵬是連皇陵都丢了。
龐雨也希望張國維能不受影響,好歹張國維這裏還有個馬先生認識,要是換了巡撫來,連從何入手都不知道了。
順手把窗打開一些,剛好能看到對面的皂隸房,隻見張代文剛從王大壯的值房出來,搖頭晃腦的往大堂去,口中還哼着小調,看着心情不錯。
他一見到窗内的龐雨,連忙停止哼歌,點頭哈腰的對龐雨道,“問龐班頭好。”
“狗東西。”
龐雨低聲罵了一句,也不回應張代文,直接把窗又關上了。
龐丁也看到了這一幕,等窗戶關好才對龐雨道,“今日去代阮勁的班,那邊的步快說,張代文在東作門大街還得了好名聲,說虧得他當日抓了西人奸細,否則東作門大街都被燒光了。”
“壞人活千年,你把周月如那鋪子看着點,不要讓人爲難她。”
龐丁應了一聲,因爲阮勁被派出去辦事,最近由龐丁代理他的職務,管轄東作門至向陽門的快班,周家的鋪子就在這片。
他看看龐雨表情後道,“我去時聽說,那些街坊還懷疑周月如,因流寇來時她不在城内,流寇走後又回來了,那幾日不知去了何處,有人說她是出城去接應了。”
“接應他姥姥,要接應在城内才對,出城有何用,流寇又不是找不到路。”
“就說是跟她爹一内一外,還說那跑掉的乞丐定是得了她相助…”“倒能自圓其說,不過還是錯的。”
龐雨擺擺手,“不管他們怎說的,你把周家鋪子看着點,我會跟裏老打個招呼,讓他約束好那些街坊。
還有誰出頭去鬧事的,你就把帶頭的抓回來。
流寇已經退了,城裏要恢複秩序,任何人都不準随意啓釁。”
“知道了,敢鬧事一定拿。
少爺你放心,我能把這事管好。”
龐丁昂首挺胸,代理阮勁這小隊長職務,管轄桐城一大片地區,手下快手還要奉承讨好,龐丁挺享受這滋味。
龐雨白他一眼,也不想多說什麽,看着門口不耐煩的道,“唐司吏怎地還不來,難道對付一個袁倉子還需準備不成。”
龐丁知道龐雨是等唐爲民一起去收拾袁倉子,也是唐爲民特意要求的,要龐雨帶幾個快手同行。
龐丁進大堂去打探了片刻,出來說唐爲民去了二堂,與楊爾銘談了快半個時辰了。
龐雨估計便是說的倉儲的事情,唐爲民需要先緩解楊爾銘的怒氣,畢竟守城時倉中無糧,後來連施粥都要向士紳要贊助,讓楊爾銘出了醜,這事一定會追究的。
又等了快半個時辰,唐爲民才來到門口,他帶着一個幫閑,龐雨在隔壁招呼了龐丁、徐愣子和兩個快手,一行七人一起前往預備倉。
幾個月前也是兩人去巡倉,龐雨當時隻想着怎麽從袁倉子那裏敲一筆,今日卻是全然不同的目的,唐爲民同樣如此。
“龐小弟可知,袁倉子原本是在孔城鎮倉,幹這預備倉也有幾年,與唐某确實早就識得。
以前辜知縣在的時候,袁倉子和辜大人的幕友最是相得,趙司吏便多有關照,豈知稍有縱容便不可收拾。”
龐雨聽唐爲民往趙司吏身上摔鍋,連忙附和道,“千裏之提潰于蟻穴,趙司吏确實不該。”
“今日方才知道,他自從到了預備倉後,又納了兩個小妾,在城中置下三處宅院,袁大使還是個風流人,偶有閑暇去南門紅月班,與那裏紅牌流連,這些銀子從何而來。
唐某料不到,他竟貪婪至此。”
龐雨自然不信,但看唐爲民氣定神閑的樣子,應該是已經取得楊爾銘的諒解,黑鍋當然要由袁倉子接下。
說話間一行已經到了預備倉,這次同樣是承發房行文的正式檢查,袁倉子正心神不甯的候在倉門外。
他一見幾人連忙過來對唐爲民行禮,“唐大人辛苦,這…”唐爲民毫不客氣的打斷,“戶房前日已有文牒過來,唐某受堂尊差事,巡查全縣各倉倉儲。
倉儲事關桐城危亡,堂尊特意吩咐,不得徇半分私情。”
袁大使賠笑道,“小人在玉禾樓備了點薄酒,請二位先…”“不必了。”
唐爲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,一點好臉色也沒給袁倉子。
袁倉子心知不妙,臉色更加緊張。
進了大門後,幾個守倉夫候在裏面,小心的看着龐雨等人。
“如此,你告訴唐某哪些倉房有糧食。”
“甲一倉有,還,還有甲二,這,唐大人你…”“那看甲一,咱們一間間查。”
開了甲一倉的門,裏面貼牆整齊碼放着成堆的糧袋,這完全出乎龐雨的預料,上次來的時候,預備倉能餓死老鼠。
龐雨偏頭看看袁倉子,他似乎此時還心定了一些,看不出有什麽慌亂。
唐爲民面無表情的問道:“甲一存糧多少。”
“甲一房是三百四十石,都是節前收的本色。
甲二倉還有少許存糧,唐大人是否也去查驗?”
唐爲民不置可否,站在倉中邊走看,沿着糧袋一一拍打,龐雨仔細留意袁大使,見他臉色稍有變化。
龐雨見唐爲民要細查,也跟着拍打其他糧袋,感覺裏面确實是未脫殼的稻谷,低頭一想後,觀察了一下糧垛的堆放方式。
龐雨對兩名快手道,“你們上去看,把中間的搬幾包出來。”
袁大使果然色變阻止道,“龐班頭使不得,别把糧袋踩壞了。”
龐雨不去理他,龐丁随即帶着兩個快手翻上糧垛,站在高處這麽一看,立即便看出了差别,隻有朝外一層的糧袋顔色是新的,裏面全是陳舊的,若是不翻上來看,自然便看不到。
唐爲民的幫閑也跟着跳了上去,幾人擡起糧袋到邊緣,下面竟然露出了木塊石頭,徐愣子再用刀将那糧袋割開,裏面也是稻殼包裹着石塊,他一用勁,把整包石塊嘩嘩的抖落下來。
袁倉子臉色發白,吓得站立不住,軟軟的跌坐地上,兩眼無神的看向唐爲民。
龐雨兩個快手道:“你們出去把門守着,一個倉夫也不能走。”
兩人聽了便走,外邊跟着想起關大門的聲音。
唐爲民悠閑緩緩走動,滿是趣味的看着地上的袁倉子,“承發房前日發下文牒,中間有兩日時間,唐某聽說有人找各家糧店借糧,想借三百石,也不知是何人,不過此人也太不把我戶房看在眼裏了,要說城中各家糧店,如今收息放糧何處不看我戶房臉色,凡戶房說過不行的,沒有哪家會借,否則收秋糧之時,保準他們收不到便宜糧。”
袁倉子牙關抖動,“我…不是小人。”
唐爲民接着開口,“既是糧店不借,去枞陽兩日又不及回來,于是有人便不得已想個瞞天過海的法子,但還是沒把我戶房放在眼裏。”
唐爲民的語氣中充滿了威嚴,龐雨還少有在唐爲民身上看到。
這才是明代行政權的真實力量,以前一直說地方上以戶房排第一,龐雨的感受還不太明确,今天是一次直觀的體驗。
唐爲民從發文碟開始,就已經準備好了對付袁大使,今日緩解楊爾銘的怒氣之後,便着手執行。
流寇圍城時調不到糧,袁倉子也知道可能要被追究,開初還有些僥幸心理,察覺到風聲後一心想把窟窿補上,但如此大的數量,又逢劫後糧食短缺,價格比原來高了一倍,他拿不出那麽多銀子買,借又借不到,不得已才弄了些假貨。
唐爲民拍拍身邊一個糧袋,“這是城外葉記糧店的袋子,隻有他們封袋之時左高右低,并揪一角紮線,那人問遍全城,隻有葉記借給他五十石而已,不知唐某有否說錯。”
“唐大人,小人認罰,請大人示下。”
袁倉子翻身跪在地上,額頭汗如雨下。
“唐某有何資格示下,唐某和龐班頭此來,是受堂尊所派巡查倉儲,職責就是将實情上禀堂尊,按律該如何便如何。
今日所見觸目驚心,又豈是我唐某所能示下。”
袁倉子聽了,心中懼怕之下,不由抱住唐爲民的腳哭道:“唐大人體諒小人啊,小人從未敢怠慢大人。
請唐大人看在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兒的份上,給小人一次改過的機會。”
“改過?”
唐爲民冷笑一聲,“春節之前征收本色,入預備倉三百五十石,你狗膽包天,正月都沒去過,便顆粒無存。”
“大人,那三百多石,可…可否認定爲加耗,待糧價回落,小人跟着便補齊。”
唐爲民昂然站在袁倉子面前,冷漠的俯視着他,“桐城預備倉定額九百八十石,南直隸預備倉定則,存糧一年可耗十之一,兩年十之二,三年不加耗,你這三百五十石是耗了多久?
倉儲便是用于緊要之時,過後補齊也是于事無補。”
“大人,大…”袁倉子已說不出話來。
唐爲民冷冷道,“流寇圍城之時,堂尊定然是要用糧的,你哪怕把你家小妾賣了,也應即刻将糧食補上,你還好高卧安坐,實在咎由自取!誰也救你不得!”
袁倉子喘息幾口氣,突然擡眼看着唐爲民狠狠道,“唐爲民!你義正言辭裝給誰看。
你們戶房衆人,夥同各家糧店收糧壓價,盤剝那些花戶,每到青黃不接便擡價,将倉儲糧食高價賣與無糧花戶,你們賣得,老子難道便賣不得,老子這才一點預備倉,你每年經手那漕糧…”“拿了!”
龐雨一聲大喝,龐丁和唐爲民的幫閑沖上去拳打腳踢,徐愣子呆了片刻才上去,幾人說的話他一句都沒聽懂,不知龐雨爲何突然叫拿人。
袁倉子被打得哀嚎連天,龐丁興奮得臉色發紅,袁倉子不能動彈之後,他還補了兩腳。
龐雨蹲在袁倉子面前,拍拍捂着頭的袁倉子,他小心的放開手,害怕的看着龐雨。
“你侵吞倉儲還有理了不是?”
龐雨溫和的看着袁倉子,“拿你入監是勢在必行,進去了該說啥話,自己先想明白了,在下好決定把你關在何處,如今有兩處監牢,一處是葉家老宅,都是桐城的人犯,還有一處便是南監,那裏都是外地兇殘流寇,進去能不能活着出來,誰也不知道。
現在,袁大使你想明白了沒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