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城向陽門,龐雨站立在城樓處,用手摸着一塊燒黑的城磚。
牆外的紫來街已經燒成一片廢墟,有許多百姓在其中翻找着,看看還能找到什麽能用的東西。
一些稀稀落落的農民在街邊販賣農作物,桐城周邊二十裏内的村落幾乎都被破壞,這些農民大多都是來自二十裏之外。
官道的情況比龐雨想象的要好,因爲流寇進軍速度很快,除了幾處流寇紮營地之外,大部分官道周邊破壞不嚴重。
廬江和安慶方向,往日車馬喧嚣的官道上行商絕途,除了傳信的官差和少量農民,幾乎沒有行人。
城門下有兩個粥棚,是縣衙開設的,城中的部分士紳捐助了一些糧食。
城中避寇的百姓在陸續回家,但有很大一部分很快又返回縣城,因爲村落大多被燒毀,他們回鄉無食無住,連生存都無法維持,隻能又返回縣城暫時安頓。
“阮勁你此去,路上不要急着趕路,在官道沿途和城鎮周圍都要仔細打聽,這幾項我需要你多下些功夫。”
阮勁頭上纏着繃帶,臉色有些憔悴。
當日夜襲的時候,他也遊過了桐溪水,黑暗中往西入了山,等到流寇退去才返回城内。
他回城的時候穿着一套農民的衣服,上面還有血迹,頭上則有一處刀傷。
他向龐雨彙報的是,衣服是從山上三清觀裏找到的,詳情如何,龐雨并未細問,阮勁能活着回來,他已經很高興。
阮勁拱手道,“班頭請吩咐。”
“第一,流寇每處宿營地之間的距離;第二,觀察營地設置,有無壕溝,有無營牆,各營地之間間距,宿營地周圍破壞範圍,你要親眼看到,記錄好距離;第三,州縣城池,流寇攻城所用器械,是否與桐城相同,在每個城池停留時間、周邊破壞範圍、攻城手段、傷亡人數。
第四,沿途重要橋梁要記錄,标明是石橋還是木橋;第五,流寇前鋒到達時間,比其大隊早多久;第六,各股流寇名号…”“這,班頭,屬下怕記不了這許多要點,屬下不識字。”
龐雨點頭道,“給你随行一個書辦,從戶房借的,你記不清的,都可問他,需要記錄的便讓他記下,多看多記。”
阮勁一聽是戶房借的,微微錯愕了一下,以往戶房的書辦在衙門中都是趾高氣揚,何時會給他們這些快手當差。
“原本這是馬快的活計,但眼下城中無馬快可用,隻有讓你跑這一趟。
總之跟流寇相關的一切,你都要記下,不厭其煩,不厭其詳。”
阮勁遲疑片刻後問道,“隻要是班頭安排的事,屬下原本就該辦好。
屬下是走到南直隸邊界,還是要往河南走?”
“隻到南直隸邊界,舒城、廬州 、壽州、鳳陽必須走到。”
“屬下明白了,但這隻是北邊,南邊的州縣是否回來還要去?”
龐雨搖搖頭,“若是江帆回來,我便安排他做此事,若是他沒回來…我就自己去。”
兩人沉默了一會,此次快班損失慘重,特備是馬快,衙門裏面隻剩三人可用,官道幾處鋪舍裏的遞夫早早就跑光了,連往安慶送信也不得不用馬快,三個人已經盡數派出,衙門裏面一個馬快也沒有。
這次阮勁往北打探,還是借的周縣丞的配馬。
阮勁擡眼看看龐雨問道,“那書辦不知何時能走?”
龐雨往北邊看了一眼,見到唐爲民正從東作門方向過來,轉頭對阮勁道:“兩日内應當可以,此去費時不短,你先安頓好家中。”
阮勁答應一聲要離去,龐雨又叫住他道,“流寇離去不久,尚不知會否返回,你此去首要保證自己安全,若是城池不開啓,不要住在路邊客棧,離官道遠一些住宿,給些銀子住農戶家中也可,晚上警醒些。”
阮勁躬身道,“屬下理會得,謝過班頭。”
待阮勁離去後,龐雨往北走去,迎接走來的唐爲民。
兩人碰頭之後,唐爲民臉有憂色,揮手讓背後跟着的一個書手離開,站到牆垛前道,“孫先生今日與我說,此次守城時各倉顆粒無存,堂尊極爲震怒,恐怕…”唐爲民說到此處,往前後看了無人之後壓低聲音,“恐怕要借着守城叙功的時機,也要追查此事。”
龐雨靠在城垛上道,“今時不同往日,以前倉中無糧便無糧,要不了人命。
如今流寇肆虐,一旦有警之時,數天便能圍城。
周遭逃難的百姓一來,城中人口數倍與平日,衙門要随時有備,這次是圍得短,若是圍個十天半月的,城中糧店支撐不住,無糧就無城了。”
唐爲民皺着眉道,“誰能料到流寇果真要來,還是龐小弟你說得準,但如今不缺也缺了,城外粥棚用的士紳捐的,眼下這樣子,不知要開多久粥棚,等到吃完的時候,堂尊必定更加震怒。”
“眼下先想法調些糧食來,解了堂尊的燃眉之急,然後才說幾個倉中無糧的事情。”
“此事倒不難,唐某昨日派了皂隸去枞陽,碼頭的糧商那裏有些存糧,明日便派人去買些,隻是銀庫中也無多少銀子,購不得許多。”
龐雨揉揉額頭道,“我與王文耀和姚棐孫說說,讓他們出面再找士紳捐助一些,但唐大人你是管錢糧的,捐助非是長久之法,錢糧終究還是要從衙門中出。
此次守城時無糧,堂尊震怒也是情理之中,總要有些人受着,但必定不是唐大人,誰看着倉庫,便是誰。”
唐爲民舒一口氣,桐城畢竟是守住了,倉庫無糧也并非是從他這裏開始,他估計楊爾銘動自己的可能也不大,聽了龐雨如此說更加放心,看着城外淡淡道,“糧食沒了,倉子責無旁貸,銀庫空了,庫子難辭其咎。”
“兄弟我也是如此想的,之前的倉儲便不說了,春節之前收了一次本色,補了進預備倉還不足一月,庫存便不翼而飛,況且在下已經提前告知過他,當時已有流寇警訊。”
唐爲民冷冷道,“有人既如此不識擡舉,唐某也留不得他。”
兩人談話間,已經定了幾個倉子的命運。
幾個倉庫無糧的事情,一貫便是如此,在衙門中并非什麽新鮮事,但遇到流寇入侵的大事,沒人出來背鍋是不可能的,唐爲民要自保,自然就隻能拿倉子開刀。
“那明日便請龐小弟帶幾個快手,與唐某一起再去巡查預備倉和常平倉。”
龐雨拱手道,“聽唐大人調派。”
唐爲民心中有事,匆匆跟龐雨拱手道别,龐雨在城樓上多站了片刻,城外滿目瘡痍,要想恢複到戰前的繁華,不知要多少年之後了。
轉身下了城樓,龐丁已經等在城梯處,他過來低聲道,“少爺,方才莊朝正來說話,壯班共有三十四人要離開,戰死的那些,衙門裏拿不出銀子,有幾家的家眷在葉家老宅外邊鬧事。”
龐雨點點頭,沒有任何遲疑的道,“知道了,要離開的把月銀結算給他們,畢竟幫着守了桐城,也是他們應得的。”
“可衙門中沒有銀子…”“讓劉掌櫃調些銀子,先結算給他們,戰死的那些,給撫恤銀子也是應當的,隻是…應該衙門給付,這筆銀錢不少,咱們有銀子,但不便出面給,我再想想如何辦,先把那些家眷安頓好,還有何事?”
“阮大铖的馬車入城了,他請你去他宅中見面。”
龐雨沒有多說,直接往阮大铖在城内的宅院走去,很快到了門前,那些家仆這次參與守城,都認得龐雨,直接領了他去書房。
阮大铖面色紅潤,見到龐雨哈哈一笑,大步走過來道,“老夫便說,有龐班頭這等壯士在,桐城一定能守住,果不其然,龐班頭主理城防,當是守城首功。”
龐雨拱手見禮,笑笑搖頭道,“托阮先生的福,僥幸守住了,但損失也頗爲慘重,有些愧對桐城鄉親。”
“龐小友不可妄自菲薄嘛。”
阮大铖兩人分主客坐了,等到家仆上了茶水,書房中隻剩下兩人。
阮大铖正想問報功文書的事情,還在組織措辭的時候,豈知龐雨卻先開口了。
“在下想請教阮先生一事。”
阮大铖耐心的道,“龐小友但說無妨,隻要老夫知道的,必定言無不盡。”
“在下想當官,究竟是文官好還是武官好,各有什麽路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