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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九章往生


天幕低垂,不時有雪花飄落,桐城南郊的荒地立起百餘個新墳,曠野上回蕩着招魂鈴聲,許多紙錢在空中随風飛舞。

數十名百姓正在往兩個大坑中填土,那裏面埋的都是流寇或厮養,要是按大家想的,讓他們暴屍荒野是最好的,可這裏離城裏太近,誰也不敢任他們腐爛,不得不費力的讓他們入土爲安。

在靠近五印寺的地方,整齊的擺放着一排排屍體,都是城外被殺的百姓,許多人在附近走動,辨認其中是否有自家的親友,不斷有人确認,在那邊發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,心情已經平複的,便找來門闆之類,将屍首運往各鄉安埋。

龐雨站在桐溪河畔,看着一群百姓用帶繩套的竹竿在拖河中遺留的屍體,很多屍體脹鼓鼓的,皮膚泡得發白,已經開始腐爛。

龐雨要求社兵一定要把河中屍體深埋,嚴防出現疫情,今日又特意派了一些步快離城,查看官道沿途損失情況,更繁重的善後任務還未開始。

身後傳來何仙崖的聲音,“班頭,壯班陣亡七十三人,小隊長死了五個,中隊長死了一個,失蹤二十一人,含小隊長兩人,受傷三十三人,重傷的三人,重傷的三個怕也是活不成,最多還拖得兩三日。”

“那些家眷如何了?”

“各家都甚爲悲痛,大部分把屍首運回鄉了,有十多戶還未走,要縣衙給撫恤銀子。

其他那些未死傷的,各家裏都在勸他們回鄉,特别是家遠的,此次未受流寇波及,村中就隻有參加壯丁的死了,他們都說當這個差不劃算,已有十多個壯丁提出要走。”

“是有些不劃算。”

龐雨埋頭看看地面,俯身拾起腳下一片紅布,上面有一個壯字,應是夜襲時某個壯丁遺失在河邊的,拿在手中輕輕的摩挲着。

何仙崖不知說什麽,隻得站在旁邊候着。

“快班呢?”

“快班陣亡十九人,其中馬快六人,失蹤三人,受傷十二人,含重傷一人,另有派往南邊的馬快尚未回來,衙中目前隻有三名馬快可用。”

“三名馬快是否都派出了?”

“都出去了,楊大人派了一人赴安慶府送去守城的申詳,另外兩人一個去了潛山縣界,一個去了廬江,去廬江的人方才已經回來了。”

“北面是否還有後續流寇?”

“倒是沒有發現,隻是廬江縣城…”“廬江縣城如何了?”

“城内房屋盡毀,百姓十不存一,街巷中許多屍身無人收埋,城中開始有屍臭,投井而死的女子太多,所有水井堵得投不下去桶,他出城一裏才尋到一處水井喝水。”

何仙崖擡眼瞄了一眼,龐雨沒有什麽表情,隻是淡淡的應道,“有點慘。”

何仙崖正要接話,卻聽龐雨又道,“若是都不當壯丁,都想着避開,最後便是如此結局,到頭來不知劃算不劃算。”

“班頭說的是,即便是離城遠的,此次能得保全,下次未必能夠。”

龐雨站起身,把那快紅布揣入懷中又問道,“城内百姓死傷多少?”

“社兵那邊陣亡五十餘,城内受流箭、火災死傷百姓有三百三十餘,還未把全城計齊,裏面也包括被百姓打死的兩名西人…”龐雨擺擺手,何仙崖便停了下來,他眼睛紅腫,龐雨讓他負責統計戰損。

這工作十分複雜,龐雨沒有催他,何仙崖感覺也十分疲憊,但很少能入睡,所以把時間都用在統計上,大緻的數據已經有了,流寇那邊死了多少人,他卻還未統計完。

龐雨停頓片刻道,“聽孫先生說,流寇的耳朵能算軍功,你再去吩咐一次,割了耳朵再埋。”

何仙崖低聲答應,微微一輯便退了開去。

龐雨往五印寺看去,那裏一片新墳,其中有一個女子的身影,她獨自站在初春的寒風中,背影顯得孤寂又落寞。

猶豫片刻後,龐雨邁步向那裏走去,步伐走得很慢,用了很長時間才來到那女子身後。

周月如身上的衣服肮髒破爛,頭發亂糟糟的,發髻完全散亂,她也沒有整理。

周擁田的墓前擺了些三牲、響糖、水果,數量都不多,就這一點也要三四兩銀子,因爲這兩日下葬的太多,城中沒有貨源補充,所有東西都在漲價,三家棺材鋪的存貨已經一掃而空,開城門後好些人忙着去龍眠山砍伐木頭,賣給那幾家棺材鋪,做一副出來就賣一副,仍是供不應求。

墳前也沒有石頭墓碑,周月如用木闆做了一塊,自己寫了周擁田的名字,先把地方标記起來。

“我已找了一個石匠,他午後就先給你爹做墓碑。”

周月如輕輕嗯了一聲,既未道謝也未拒絕。

龐雨咳嗽一聲後小聲道,“當日夜襲,你家那老幫傭睡着了,你爹醒來獨自出門,與街坊起了争執打鬥起來…都是流寇害的。”

周月如肩膀微微抽動着,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來。

當日躲避流寇之後,她便往西入了山,與一些同樣逃入山中的人一起,在那些大戶山中别業裏搶奪了食物,随後往山的深處走,每日都有人出山打探,一直躲到流寇離開,他們才下了龍眠山。

路上得知桐城守住了,所有人都興高采烈,當她滿懷欣喜的回到家中,便見到了周擁田的屍身,卻不是死于流寇之手。

龐雨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,他心中其實從來沒懷疑過周擁田,周家生計在此,周月如拿着三兩的月銀,在此時也是高收入,沒有絲毫理由去幫助流寇。

至于老鄉情誼那些,在利益面前自然也沒有什麽分量。

所以那裏老同意周擁田運送物資,周擁田還幹得十分賣力。

裏老隻是不讓他上城牆,也不許他晚上出門,實際也是讓他避開嫌疑。

當日周擁田晚上出門,與那張代文說了一番話之後突然動手,在場的街坊和社兵上百人,大多都有參與圍毆,龐雨根本沒辦法抓兇手。

此時百姓憎恨流寇的社會氛圍,也不允許他爲一個西人主持公道。

甚至連張代文也沒法抓,因爲他被周擁田吓跑了,根本沒參加圍毆,又是周擁田先動手,任何條款都套不到張代文身上去,周擁田的命案隻能這樣不了了之。

兩人默默站在墳前,周圍招魂的搖鈴聲連綿不絕,不時有紙錢在面前飄過。

過了良久,周月如終于輕輕道,“聽人說,他是怕我深夜回家進不得屋,想在門口等我。”

龐雨知道她此時不是需要聊天,隻是需要一個聽衆,便默默的沒有出聲。

“往年在陝西時,他便愛與人争鬥。

後來親戚說陝西生意不好做,跟着到了南邊了,他仍是那脾氣,動辄與人争執,本是外鄉人,如此跟鄰裏便一直不睦。”

周月如停頓片刻道,“但總不該得如此下場,他還幫着城上運了兩日石頭”周月如說到此處搖搖頭,一時淚如雨下,卻還是沒有大聲哭出來。

龐雨歎口氣,伸手在她肩膀輕輕拍了兩下。

背後一陣鈴響,隻聽一個聲音道,“這位姑娘,人死不能複生,世人皆苦,離世行去萬千條路,走對了卻是大福報。

往生之路上需有人指點,小道傳承本宗不傳之秘,專爲下世之時指點此去之路,無論往生天界還是初見冥司,萬千條中有一條路,你這親戚若走對了,便是玉皇天尊來接引,往後是住在了天界,脫離輪回之苦。

隻是超度極耗法力,所費銀錢也要多些,不過爲人子女的.”龐雨回頭一看,竟然是汪仁,他拿出原本那套行頭,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。

汪仁一見回頭的是龐雨,連忙收口要走,但随即又轉回來道,“爲人子女的,盡心便是了,這位姑娘一看便是面慈心善的人,你親友必定也是累足了福報,原本便是要往天界去的,無需超度了,小道還有事,姑娘請節哀。”

他說完轉身就要走,龐雨說道,“等等。”

汪仁噗通跪下求饒道,“班頭饒過,小道是看城中超度太多,僧道都忙不過來,小道不收錢的。”

“那好,你便免費做些法事,把那些無人認領的都超度一下。”

“這”“做大一點,讓大夥都看見,要買些什麽,請劉掌櫃先墊着。”

汪仁愁眉苦臉的應了,耷拉着腦袋往城中去找劉掌櫃,那副道骨仙風也不翼而飛。

這麽一打岔,周月如也不再哭泣。

過了片刻她開口道,“孫田秀如何了?”

“我今日才把城中事務辦完,等河中屍體撈盡,便去南塘裏看她,你要不要同去。”

周月如轉頭看着龐雨,“總是把事辦完才想起這姑娘,你并不真的把她放在心上。”

龐雨埋頭聽着,也沒有反駁。

她說罷轉過頭去,“你去吧,我不敢去。

若是…無論好與不好,都不要跟我說了,反正日後離桐城遠了,左右見不到,奴家權當她還在那裏活着。”

龐雨輕輕道,“周姑娘你是看了那布告,堂尊也不是非要趕西人走,隻是安撫城中民情。”

“布告上寫得明白,堂尊要西人一月内自行離去。”

“堂尊是擔憂主客相疑,日後無論害了誰的性命都不好,所以發了那布告,但隻要有可靠之人作保,也能留下。”

龐雨看向周月如道,“我可以去縣衙作保,你不必走的。”

“留下作甚,跟那些打死我爹的人繼續做街坊麽。”

龐雨輕輕歎口氣,“我可給你另尋一處住所。”

“不了,終歸也是一個地方,來來去去都碰到。”

周月如迎上龐雨的目光,“就剩我一人罷了,等到出了七,哪裏清淨便往哪裏去。”

此時龐丁從河邊過來道,“少爺,屍體都撈盡了,那邊那坑也挖好了,王秀才說請你去看看夠不夠深,石灰要怎麽鋪。”

龐雨點點頭,對周月如低聲道,“周姑娘節哀。”

說罷便匆匆去了,河中撈起的屍體甚多,一個坑還埋不完,總共挖了三個大坑,屍體上鋪上石灰深埋。

等到開始填土的時候,龐雨跟王文耀告個罪,帶着龐丁往南塘裏趕去,兩人都騎着馬,這兩匹馬還是從楊爾銘的馬夫那裏借的,龐雨自己配的坐騎早就給了馬快。

沿途滿目瘡痍,村村都是斷壁殘垣,龐雨雖然已經從派出的快手那裏得知大緻情形,但親眼所見仍是觸目驚心。

天空中飄着零落的雪花,陰沉的天空下萬物蕭索。

龐雨越接近南塘裏,心情也越沉重。

終于到了孫家的村子,在村外便看得有人在招魂燒紙,龐雨下了馬,從村中緩緩走過,往日攔路的土狗也不見蹤迹,村中處處斷壁殘垣。

到了孫家的院門外,門頁大開着,門扉上有一束野花,已經有些幹枯,仍在風中輕輕擺動,龐雨小心的走入院中。

孫家破爛的草屋已經化爲灰燼,土牆胚被大火燒得焦黑,角落的草樹也被付之一炬。

龐雨慢慢接近那堆燒毀的廢墟,焦黑的房梁之下,壓着一隻伸出的小手,手中還握着燒得剩一半的鞋子,鞋頭上一個大大的福字。

……兩日後,幾人站在三座墳茔之前,其他一些拜祭的同村鄉親陸續離開。

墳前擺着刀頭、響糖,一堆灰燼中仍有殘存的紙錢在燃燒。

雖是初春時節,空中卻雪花飛舞,寒風吹來,墳頭招魂的紙串微微飄動,黑色的紙灰随風四散。

三座墳冢其中兩座是孫田秀的父母的,最右邊是孫田秀的,墓碑上隻刻着“孫田秀”三個字。

龐雨找人給三座墳都做了墓碑,這在農村也是一大筆錢。

他的叔叔帶着孫田秀的兩個弟弟,要給龐雨磕頭,兩個弟弟都埋着頭,神情有些呆滞。

龐雨擺擺手,看看他道,“這兩個小的,若是你們族中不便,可以交給我。”

“族長已說了,還是族中養着,就不勞煩龐公爺了。”

龐雨嗯了一聲道,“有麻煩就來城中找我,你們一會先回吧,我還要留片刻。”

他叔默默點頭,帶着兩個小孩給龐雨跪下,連着磕了三個頭,起身後先往村中去了。

墳前隻剩下龐雨和龐丁兩人。

龐丁看着那墳頭問道,“少爺你爲啥隻寫她名字。”

“我想不出來寫其他什麽。”

龐丁偷看龐雨兩眼,低聲勸道,“小姑娘遇到少爺你這個好人,至少活着的時候保住了家,應是欣喜的,隻能怪流寇。”

“你真覺得少爺是好人?”

龐丁猶豫了一下道,“那得看跟誰比了。

要是大德高僧是好人,少爺肯定做不成,要是跟流寇比,那少爺做得成。”

龐雨失笑道,“少爺我就那麽不受待見,隻比流寇好一點,說來說去還是個壞人。”

“黃文鼎、汪國華、劉秀才、方鄉官、還有流寇,肯定覺得你是壞人,劉嬸沒準也那麽想,但孫田秀肯定覺得少爺是好人。”

“孫田秀嗎?

我隻見過她四次,幫她拿回了田,給了她一點銀子,應付了裏長冊書,原以爲就救了這一家子,但孫家終歸還是家破人亡。

我給她幫助的價值,遠遠少于我和其他人的任何一項交易。”

龐雨看着那方小小的墳茔,“所以周月如說得對,我并未真的把孫田秀放在心上。

因爲她對我來說,缺少實際的價值,但她給予的,卻又最有價值。”

“少爺說的我聽不懂。”

“因爲那些人是交易,她是真誠的回報”龐雨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“衙中同僚、壯班快班、上官、百順堂幫傭、街坊,恐怕沒幾個覺得少爺我是好人,甚至咱爹也未必那麽覺得,他知道百順堂是我開的之後,已經很久不與我說話了,周月如也不一定把我看成好人,恐怕真的隻有孫田秀了。”

“少爺,好人是做給自己的,是做給老天爺看的,要是做給人看的吧…人太多了,從來有人說好有人說壞,沒大家都說好的。

老天爺隻有一個,還是做給老天爺看更适宜些。”

龐雨聽了轉頭看看龐丁,突然哈哈笑了兩聲,直笑得彎下了腰,龐丁被他笑得心中奇怪。

龐雨笑完起來,眼角有一些濕潤。

他擦擦眼角後拉過龐丁,龐雨把着他的肩膀看着遠方,“好人有很多種,少爺做得成好人。”

龐丁似懂非懂的點點頭,沒有再說話,兩人默默上了官道往桐城走去。

雪花紛紛揚揚飄落而下,層層疊疊覆蓋了大地的傷痕。

官道上深深的車轍印向着遠方無盡的延伸,陰沉的天空中,雪越發的大,呼嘯的北風卷動着雪花,天地間一片蒼茫。

龐雨把着龐丁的肩膀,主仆二人的身影在官道上慢慢遠去,漸漸消失在漫天飛舞的風雪中。

……第一卷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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