陰沉的天空中開始飄落一些稀疏的雪花,雖然已經是初春的時節,氣候卻依然寒冷。
龐雨瞪着發紅的眼睛,看着南郊遠離城牆的流寇。
城牆下堆砌起半人高的屍首,數百名百姓死在攻守雙方之間,殘餘的人又被押解回了大營。
“東郊的流寇移營走了。”
莊朝正低聲對龐雨彙報道,“按昨日審問那長家得來的消息,東郊是革裏眼的人馬。”
“我看到了,他們已經上了官道。”
龐雨點點頭道,“種人頭、驅百姓攻城的,都是掃地王所部,南郊這一片都是他的。”
“班頭,革裏眼走了,其他流寇恐怕也不會久留,咱們要不要追擊一下。”
龐雨回頭看看莊朝正,這個桐城的農夫一臉憨厚,即便當了隊長,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依然縮着身子,眼光有些閃爍,自信心不是太強。
“莊隊長能想着追擊是好的,打仗就該這麽打。”
龐雨歎口氣,“可咱們壯班沒多少人了,不能輕易追擊。”
莊朝正得了表揚,胸膛挺起了一些,不過他讷于言辭,想不出什麽話來勸說龐雨,也想不到什麽辦法讓壯班人多起來,隻得沉默着不說話。
此時一小隊人馬從掃地王營地中開出,後面跟着一面紅色大旗,向着城牆走來,距離雖然還遠,但龐雨已經能看到其中有壯丁的青衣。
十多名身穿青衣的壯丁被上百名流寇押解着,看樣子應是在昨晚夜襲中被抓獲的。
城上議論紛紛,不時偷瞄龐雨,眼神不像昨日守城之後那樣尊崇,卻多了一些畏懼。
壯丁們被五花大綁,在離城百步之外被喝令停下,每人身邊站了一個流寇,手中提着各種刀具。
那面紅色大旗停在壯丁之前,旗下一個身穿紅色箭衣的大漢,他對身邊一個親随叮囑幾句,那親随立刻下馬往城牆跑來。
那親随接近城牆後撐起盾牌,在石頭的攻擊範圍之外停下,隻露出腦袋大喊道,“我家老爺掃地王,叫你桐城知縣楊爾銘、兩班班頭龐雨知道,今日不破你城,總有破你城一日,眼下你等若是獻城,尚可保爾等性命,否則日後破城,定将你等碎屍萬段。”
城上沒有回話,一通弓箭射出,那親随舉盾護着身體,慌忙逃出了射程之外。
紅旗下一聲喝令,十餘名流寇一起動手,十餘個壯丁的頭顱幾乎同時落地,屍身跟着倒下,頸項上的血水如噴泉一樣流了滿地。
城上沒什麽波動,要是兩日之前,恐怕人人都吓得腿軟,現在看見這樣的場景,連社兵都習以爲常。
龐雨死死盯着紅旗下那大漢,那應當便是掃地王了。
龐雨看着掃地王良久,口中狠狠道:“總有一日,把你在此處斬首。”
……崇祯八年二月初二,桐城四鄉升起無數的煙柱,紫來街上火光閃動濃煙滾滾,城壕對面的官道邊同樣火光熊熊,大量的民居正在燃燒,騎馬的流寇向各處投擲火炬,步行的流寇則更加仔細,舉着火把點燃了才離開。
在攻城期間,張獻忠所部有少部分就住在紫來街中,撤離時便開始燒毀房屋。
流寇放棄了繼續攻城的打算,他們并非沒有攻城之力,而是不願接受重大損失。
流寇撤離,但城牆上無人歡呼,守軍沒有絲毫的欣喜,城外被燒的房屋近千座,被殺百姓更難計數,從煙柱的範圍觀察,流寇至少破壞了方圓二三十裏的範圍,這個範圍内的人員和财産損失難以估量。
自明初以來,桐城未遇大亂,百年生聚,在兩日内折損大半,官道沿途一路廢墟。
革裏眼的人馬盡數離開,前鋒已經輕松攻破沒有城牆的潛山,潛山三千七百戶人家,全數被其所部居住。
接着張獻忠所部開始拔營,西營的隊列連綿不絕,由晨至昏尚未過盡,張獻忠和掃地王的大旗先後上了官道,掃地王的一部分騎兵已經出發,隻留下一個營盤,大約有數百名騎兵鎮守,用于掩護剩餘的厮養和車架。
這條官道能并行兩輛大車,運輸能力是很強的,各長家和掌盤子各自領着所屬的厮養,攜帶自家的車架往南行軍,此時流寇的狀态,更像是搬家的,每家的厮養爲自己的長家提供後勤,搶掠所得的物資,都依靠牛馬車架運輸。
一輛搖晃的牛車上,清出了半邊空間,小娃子仰躺在車架上,微微睜眼看着陰沉的天空,偶有雪花飄落在臉頰附近,小娃子就張口去接,那種冰寒的能讓他感覺更好。
他的腳踝處高高腫起,每次牛車的颠簸,都能讓他感覺到一陣錐心的劇痛,當日從城頭跳下,雖然是保住了性命,但這隻腳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用。
由于沒有破城,所以他的首登之功泡湯了,不過八大王沒有抛棄他,吩咐上五哨的将官要繼續養着,将官吩咐給了本哨的高照,高照又吩咐了小娃子所屬的掌盤子,掌盤子能做的,也就是清出半邊牛車把他帶上,安排了一個婆子給他送飯。
從昨日開始,小娃子全身開始發熱,手臂被鐵釘所傷的地方又紅又腫,摩擦在棉衣上火辣辣的痛。
他一直迷迷糊糊的昏睡,連什麽時候上的官道也不清楚,更不知道大軍要往哪裏去。
此時神志稍有恢複,但依然全身滾燙,感覺又幹又餓額,身體就直接躺在車架上,冰冷又堅硬,小娃子的背脊硌得生痛,旁邊就是堆疊的布匹和糧袋,但那掌盤子卻不願意給他墊一下。
小娃子微微偏頭,車輪在旁邊轉動着,官道上一長串的車架,彙成一片叽叽嘎嘎聲音,還有牛馬的嘶鳴,和騎兵的蹄聲。
此時經過車轍印的一個小坎,牛車劇烈的抖動了一下,小娃子全身劇痛,啊的叫了一聲。
嘈雜的官道上沒有人聽到,連安排送飯的那個婆子不知去了何處,他的痛苦似乎一點也不重要。
痛感稍退,小娃子緩緩把眼睜開一條縫,陰沉的天空在晃動,他現在最怕的,是傷勢不能複原的話,一旦有官軍追趕過來,掌盤子肯定會将他遺棄,到時無論落在官兵還是本地百姓手中,都是極爲凄慘的下場。
活動了一下腳踝,還是痛疼難忍。
小娃子咬咬牙,準備調整一下睡姿,背部也痛得很厲害。
此時一張蒼老的面孔出現在視野中,小娃子仔細辨認一下,原來是駕車的老頭,長相有些愁眉苦臉的感覺。
是河南時收的厮養,來的時間不長,雖然年紀大些,但懂照料畜生,又懂得套車,掌盤子便收了,小娃子最近常見到,但沒問過這老頭姓什麽。
“這後生遭罪了。”
老頭搖搖頭,對着小娃子道,“後生你可要些吃喝?”
小娃子虛弱的點點頭,老頭摸出一個水囊來,取了封口移到小娃子嘴邊,水流進他幹涸的口腔,就像糖汁一樣甘甜。
小娃子舒服的出了一口氣,那老頭又從懷中摸出半個發黑的馍馍,又掰成兩半,将其中小的一個喂進了小娃子嘴中。
見小娃子大口大口的嚼着,老頭天然帶着憂愁的臉上竟有些笑意,他低頭看看手中剩下的小塊馍馍,小心的又分出一點,再喂入了小娃子口中。
等小娃子吃的時候,老頭才将最後一點塞進自己的嘴巴,在口中反複的咀嚼着,舍不得吞下去。
“爺。”
小娃子用沙啞的聲音問道,“咱這是去哪?”
老頭吞了口中的食物回道,“聽唐高照方才跟掌盤子老爺說,往潛山去。”
小娃子哦了一聲,閉眼回憶一下,他受命出來潛伏的時候,是寶纛旗給他講的方位,他記心很好,都還能記得,口中喃喃道,“潛山過去是太湖,再過去就是宿松,都是些好打的所在,能在城中養養傷就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