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處條件局促,阮先生勿怪。”
龐雨在向陽門内一處民房裏,給阮大铖端上一杯清茶。
這是從裏老手裏借來的房子,成了向陽門的臨時指揮部,裏面條件自然不會講究,外間的堂屋用作辦公,裏間有一架床,快班又搬了茶幾椅子,作爲龐雨休息的地方。
“些許小事,龐班頭不必在意。”
阮大铖臉帶憂愁,随手端起茶杯來,發現是個粗瓷杯子,又往茶幾上放回,見龐雨此時正轉過身來,連忙又湊到嘴邊。
龐雨并未留意到阮大铖的小心思,他剛從城頭上下來,今日是社兵上城練習的第二日,各處狀況不斷,一整天忙得腳不沾地。
阮大铖方才來時,帶來了家中的奴仆和戲班,都讓龐雨調派守城,還送來兩車糧食,依然一副豪爽模樣,加上以前對壯班的幫助,龐雨再忙也要抽時間接待一下。
“阮先生怎地還未去南京,今日已有一些廬江百姓逃來,确認流寇在圍攻廬州府,随時可能進攻廬江,我等是不得不困守于此,阮先生有處可去,不必立于危牆之下。”
“老夫先前還以爲是假警,便未放在心上。”
阮大铖放下茶杯後,遲疑片刻道,“阮某這裏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“阮先生對在下多有提攜,但凡在下能做到的,一定幫先生做到。”
阮大铖幾次欲言又止,又不停的四下打量,似乎怕有人偷聽。
這不由令龐雨有些奇怪。
按他了解到阮大铖的作風,隻要确定流寇要來,他肯定是轉進如風,趕夜路也要去枞陽,然後一溜煙就去了南京,隻要到了枞陽,就是安全的。
阮大铖此時開口有求于自己,龐雨估摸着也就是幫忙看守一下他的房屋家産之類,不然龐雨也想不出其他事情來。
阮大铖遲疑着,不停的看向屋内那張床,手中的茶杯蓋子擺弄幾下,忽然當一聲掉在地上,這間屋子沒有石闆,杯蓋轉了一圈完好無損。
龐雨連忙要去撿起,阮大铖已經飛快的蹲下把茶杯拿在手中,龐雨注意到他乘着這瞬間,往床下看了一眼。
确定了床下無人,阮大铖起來時表情輕松了許多。
“龐小友對阮某那些前塵往事,或許也耳聞一些。”
阮大铖終于開口道,“往事已矣,平白受人誣陷也不願去理會了,但總有些憾事。”
龐雨連忙肯定的點頭,卻沒有出言打斷。
“不瞞龐小友,阮某交際滿天下,朝中有不少正直之士,也早想助我起複。
然則總有人橫加阻攔,不外乎以逆案塞衆人之口。
阮某非是功利,隻是想着這有用之身,有一日還能爲吾皇解憂,爲生民立命。
故此平日在鄉間也是熱心公益,但凡能出力的,一定要盡心以待,隻要行得正,這直名總會上達天聽。”
“阮先生确實出了大力的,不但襄助壯班創立,此次還捐銀捐物,家中奴仆戲班皆盡力協守,無論誰問起,龐某也是如此說。”
“聽聞楊知縣委任龐班頭守城全權,有龐班頭鎮守桐城,老夫也放心了,流寇必定铩羽而去。”
龐雨自然知道阮大铖說的假話,要是他那麽肯定流寇會铩羽而去,就不會現在這般神色了。
但他一個緻仕鄉官,即便逃走了,誰也說不得他,不知繞一個召集援兵的圈子爲何。
“但守城不可無援,老夫想着可去枞陽,爲縣衙籌措糧草,若是流寇圍城,老夫必定在枞陽召集鄉兵救援。”
原來還是要跑路,理由也找好了,龐雨面上仍是一副感動的神色,“謝過阮先生高義。”
阮大铖歎口氣道,“但士紳世受國恩,在鄉也是守土有責,老夫擔心的是,旁人難以體諒老夫的苦心,某些人事後更要編排老夫望風而逃,在士林敗壞老夫清譽。”
阮大铖停頓了片刻,他或許自己也覺得有些難以自圓其說,但終究還是開口道,“守城總還是城中固守更合适,老夫想着如何既能在枞陽爲桐城奧援,又不必被人诟病,特來找龐班頭商議,看有沒有一個兩全之法。”
龐雨此時已經恍然,流寇比土寇勢大,守城的功勞也肯定比民亂要大,所以阮大铖又打起軍功心思,如果桐城順利守住,就可以在戰功裏面分一杯羹,期望在士林和朝廷都擴大名望。
但偏偏他又怕死不敢留下,這中間需要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,就要着落在龐雨身上。
此事的麻煩在于,楊爾銘和周縣丞都不願和阮大铖沾上關系,阮大铖機關算盡,最後可能還是上不了報功文書。
不過阮大铖目前是龐雨跟上層官場和士林的唯一聯系,雖然不知道有什麽用,但龐雨下意識的要維持這道紐帶,何況阮大铖還一直提供實際幫助。
龐雨躊躇片刻後道,“阮先生急公好義,今日領數十健仆來我處,自告奮勇上城牆固守,并提供戰守數策。
在下念在阮先生年事已高,又因南城社兵雲集,且大批難民流落于此,民生維艱。
想請先生主理南城部分街區糧食供應。
此事十分要緊,但阮先生高義,一定會恪盡職守,在下想着,要是先生受了這差事,恐怕一直要忙到流寇退去,才能有空與在下再次見面,在下一定據實以報。”
阮大铖微微仰頭,這差事顯然是龐雨随口安的,肯定沒有人來找阮大铖辦事,主理南城部分街區糧食供應,又沒說是哪個街區,事後也是難以查證的,隻要龐雨事後說他确實辦了,那别人是沒辦法質疑的。
此事龐雨也無多少風險,因爲他說了流寇退去才有空和阮大铖見面,就算阮大铖中間出去了被人看到,龐雨沒發現也是情有可原的。
當下阮大铖站起拱手道,“原來如此,老夫責無旁貸。”
兩人談妥了交易,但阮大铖如何瞞過衆人出城去,還是一個重要的技術問題。
果然阮大铖又道,“老夫受了這差事,還要把家中一二家眷送走,總還要叨擾龐班頭。”
“那阮先生請早些安排家眷出城,午前已經在用磚石封堵東作門和南熏門,這向陽門還留着,萬一切實警訊傳來,六門都要封堵,到時出城就不便了。”
……一架馬車來到門洞前,駕車的人是阮大铖的管家,車架上搭了個紅底花布,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眷用的。
但車後還套着兩匹馬,缰繩就栓在車架上,跟着馬車後面慢慢行走,看起來有些怪怪的。
城頭上龐雨正看着馬車,他自然知道那兩匹馬是阮大铖留待出城後騎行用的,看來他确實打算趕一夜的路,在天亮前進入枞陽某處藏身,這樣就沒有任何目擊證人。
若是龐雨來選,藏身處應該是一艘大船,那樣絕不會走漏消息,也更加安全。
城門内并無多少往外走的人,城外卻排起了長隊,縣城在緊密的準備,附近有不少傳言,城周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,關廂附近有些百姓開始陸續進城,衙役要在門口一一查驗身份,無論有沒有戶貼,都需要驗證口音并搜身才能進城,東作門和南薰門又被封堵,盡管加派了衙役,但依然很快排起長隊。
按照規矩,出城的馬車也要搜查。
不等守城的快手上前,門前的龐丁已徑自過去道,“車馬都要查驗。”
那管家連忙應道,“都是女眷,請官爺隻開一角看便是。”
其他快手見龐丁上前,都知道是班頭的心腹,誰敢去跟他争搶,都退在一邊。
龐丁果然隻掀開布簾一角,跟着就飛快的放下布簾,“确是女眷,放行!”
他一揮手,那些快手哪裏還敢再查,連忙讓開道路,紅色的馬車順着青石闆上深深的車轍槽緩緩而行,在龐雨的注視下,馬車叽叽嘎嘎的沿着官道遠去。
龐雨懷中那張銀票足有一千兩,比阮大铖捐助給縣衙的五百兩還多一倍,此次流寇犯桐城,阮大铖不但捐錢,還派了所有家仆協守,連心肝寶貝的戲班也給龐雨調派,确實是出力了。
阮大铖家底豐厚,一千多兩銀子并不算什麽,但這次他也改了用法。
上次民亂他捐了一千三百兩助池州兵開拔,最後連桐城縣衙的申詳都沒能列名,所以這次幹脆隻捐了五百兩,倒是給龐雨這邊下了大本錢。
原本曆史上,阮大铖他早早去了南京,如今卻因爲一出黃梅戲而耽擱,這才碰到了流賊入寇。
龐雨對此毫不知情,看着那遠去的馬車,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,對阮大铖此人,他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。
正想着事情,城樓下一聲大喊。
“你爲何不排隊,不要擠…是江隊長,江隊長回來了,快去叫班頭!”
…向陽門的臨時指揮所裏面,蓬頭垢面的江帆包了一床被子,端着糖水喝了一口。
“流寇已到廬江縣。”
江帆看着龐雨道,“流寇圍攻廬州府,并分兵往巢縣、無爲州去了,舒城那邊不知道,到處都是流寇,流寇來了。”
龐雨語氣放輕安慰道,“不急,慢慢說,你如何碰到流寇的?”
“流寇是初七從河南固始縣附近,分兩路入南直隸,一路攻打城池,破了颍州,正月十五攻破鳳陽府,二十一日到了廬州府。”
“查一下《水陸路程》,固始縣到鳳陽多遠。”
龐雨伸手對旁邊一個書手道。
那書手自去查看,龐雨說的《水路路程》,全名《天下水陸路程》,是明代行商常備之書,記錄了各個主要商路間的路程距離,龐雨從牙行那裏找了兩本,在快班之中備用。
在那書手翻找的過程中,江帆接着道,“屬下當日在合肥縣外打探,流寇來勢極快,夜間行軍攻破關廂。
當是之時,屬下與馬快郭棟在關廂歇息,驟然遇襲之下,屬下兩人一路拼殺,可惜黑夜中走散,郭棟被群賊圍攻,屬下冒險返回尋到郭棟,但他已氣絕,當時流寇追殺甚急,老郭勇猛殺賊,屬下卻無力搶回郭棟屍首。
屬下愧對同仁…”江帆說着便低低的抽泣起來,龐雨拍拍他肩膀道,“你放心,郭棟是第一個殉職的快手,他爲桐城而死,本班頭一定會照料好他家中。”
江帆擦掉眼淚又道,“流寇當晚騎馬截斷了十裏鋪,白日間哨騎四處擄掠,屬下一路走小路躲避,道路不熟悉,在廬江邊界才又重回官道,豈知流寇一支分兵已經直奔廬江縣治,屬下隻得重回小路,耽擱了不少時候,一路上不敢歇息,總算在流寇之前到了桐城。”
“江隊長辛苦了。”
龐雨臉色凝重,“流寇已到廬江縣。”
那查找的書手此時道,“回大人,固始縣至鳳陽府四百三十裏。”
龐雨喃喃道,“初七出發,十五破鳳陽,中間不過八天,每日行軍五十多裏,還要攻打沿途州縣鄉鎮,那廬江過來最多兩日可到,若是隻行軍,甚至一日可到。”
他更擔心的,楊爾銘派出的第二批馬快并未回報,很有可能遭遇了流寇,所以連流寇進入廬江的消息都沒傳回。
龐雨猛地站起道,“去東作門和南薰門傳令,今日必須将兩門封堵完畢,提前開始封堵西門、北拱門,把昨日回城的遞夫派出,騎馬哨探廬江縣,城中往各安置點多備糧食,逃難的百姓很快就要來了。”
一個快手馬上領命去了,江帆卻擡頭對龐雨問道,“往潛山方向的馬快兄弟是否都回來了?”
龐雨搖搖頭,“隻有三人回來,我沒多餘人手再去找其他人,手中馬快太少,傳警四鄉、巡查哨探、聯絡安慶府,都要靠他們,實在沒有人手去尋找他們了。”
江帆搖晃着站起道,“那屬下去潛山。”
“可流寇随時會到,你又如此疲弱…”“屬下可以,爲了同袍之義,這些都不算啥。”
江帆堅定的道,“流寇已近,他們毫不知情,萬一路途遭遇便必死無疑。”
龐雨贊許的點點頭,“那好,但至少休息一日,若明日流寇未到,你便出門去南邊。”
…第二日午前,龐雨在向陽門送别江帆。
待江帆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,龐雨才回頭登上向陽門。
城樓外視線可及之處,逃難的百姓潮水般向桐城湧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