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田秀的背影在官道上往南而去,一個衙役帶着腰刀随在孫田秀的身後,因昨日的殺人案,龐雨怕官道不太平,專門派了人送孫田秀回家。
小姑娘這趟進城看了不少稀奇東西,也許興奮勁還沒有過,走一段還蹦跳幾步,背簍也跟着她一起颠簸起來。
“少爺你不是說讓這閨女坐大馬回去?”
身邊的龐丁小聲的說道。
龐雨看着孫田秀的背影道,“現在出了命案,徐典史今日親自去了白衣庵查看,催着破案好給安慶府申詳,馬快一律待命,哪裏找馬去。”
龐雨說罷調頭往紫來橋走去,“少爺我可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,跟孫田秀說了下次來一定讓她坐,人家比你懂事,一口就答應了。”
“少爺你這麽幫孫家,上次你又說不是看上這孫閨女,可是圖個啥。”
“你懂個屁,除了賺銀子,人也要有點精神收入知道不,這孫家眼看要家破人亡,咱伸手扶一把,這家子人越來越好,這小女娃又知恩圖報,咱願意幫她,心裏總是有些寬慰的,在這殘酷的世上,有這點寬慰,也是難得的。”
龐丁搖頭道,“我不信,少爺你肯定是看上了孫家點什麽東西,不然不會…哎喲!”
龐雨追着龐丁連踢兩腳,口中一邊罵道,“你以爲少爺當了班頭不打人了,左右大年都過完了,老子早想打人了。”
“少爺你花心思陪這小女娃,劉嬸來叫你過年都不去,你是不是不要劉家閨女了。”
“劉家閨女好看是好看,但劉嬸那丈母娘誰願意要。”
龐雨對着龐丁補上一腳,“少爺如今是桐城一霸,欺男霸女的日子還沒過夠,哪能去攤上那麽個丈母娘,給自己找許多不自在呢。
少爺這婚事你少摻和,你又不是我娘,有這閑功夫,好好想一下怎麽幫少爺把抓捕隊管好,下次再唠叨這事,老子把你派去潛山打探流寇消息。”
龐丁原本正要開口,嘴巴張開一半,聽到這話後喉頭咕嘟一聲,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。
“少爺你這抓捕隊……都是些吃閑飯的,各官各吏要放進來的人,都在抓捕隊裏面,當值都難得看到人,要靠他們辦事,我可辦不來。”
龐雨哼了一聲,也沒有駁斥龐丁,原本在他的規劃中,抓捕隊要作爲他的親信,充當特警的角色,執行最艱難的抓捕任務。
結果事與願違,抓捕隊成了最弱雞的一個分隊,現在隊長是焦國柞,隊裏充斥着各種官吏的親戚,基本都不做事,月錢還要拿得多,連龐雨要他們做事,都還得好言好語,怕得罪了他們。
以龐雨現在的位置,沒這些人确實也不行,快班和壯班求到各房的時候不少,不可能事事去麻煩楊爾銘,現在兩班在縣衙辦事順暢,也有這些人的因素在裏面。
最後龐雨破罐子破摔,把所有關系戶都集中在抓捕隊,以免他們影響其他人。
于是抓捕隊就成了擺設,每日留得兩三人在快班值房裏面,隻負責與各房打交道。
“大過年的,提什麽抓捕隊。”
龐雨低聲罵完,兩人已經過橋到了紫來街,這條街上的繁華不下于南街,眼下快班對城郊的轄區是從向陽門分割,紫來街在向陽門以北的部分歸屬第二隊管轄,以南歸屬第三隊。
紫來街上人來人往,桐城的一切都恢複到民亂以前,幾乎再看不出民亂的影響。
但龐雨知道還是分行業不同的,周月如那紙店的生意便大不如前,因爲桐城的士紳大量外遷,跟随離開的還有一些家奴和傭人,文房用品的銷售必定會大幅下降,其他有些高端消費品同樣如此,比如絲綢鋪最近就倒閉了兩家。
龐雨更在乎基礎性的民生行業,高利潤行業以前把持在士紳大族手中,桐城的貧富差距一直在擴大,最後連基礎的民生也會難以維持,這是民變的經濟根源,隻是南直隸普遍富庶,桐城物産豐富,貧富差距還沒擴大到讓大家過不下去的時候,所以民亂又被順利撲滅。
若是這種局勢沒有改觀,早晚會形成更大的動亂,龐雨又覺得慶幸有黃文鼎一夥人鬧事,在局勢沒有不可收拾之前釋放了一部分矛盾。
從向陽門的門洞進城時,龐雨見到了阮勁,這滿臉橫肉的二隊隊長坐在一張交椅上,瞪着發紅的眼睛惡狠狠的盯着來往行人。
見到龐雨之後,阮勁連忙站起過來行禮,“按班頭昨日的吩咐,屬下連夜在北城清查乞丐,經附近乞丐辨認,已查明死去的乞丐綽号地伏癞,在桐城行乞已有兩三年,平日主要在窦家橋附近食鋪讨食,往日都與數名花子同行,這兩日他染了寒疾,便沒去施粥的寺廟求食,獨自留在白衣庵馬欄中。”
“平日可有仇家?
有沒有什麽丐幫污衣派淨衣派的争鬥之類的?”
阮勁愣了一下道,“沒聽聞過什麽淨衣派,但據其他花子說此人最多是曾與人争搶,卻從未打鬥過,并無實在仇家。”
“有沒有查到其他線索?”
“屬下沒查到仇家,便轉回白衣庵的馬欄上,若不是專去尋仇,那晚上去那裏的人,定然是想要在馬欄過夜,多半還是乞丐。
便想着是否有其他新來的乞丐。
在附近詢問下來,說最近确有數名面生的乞丐,剛到桐城兩三天,正月十三曾在馬欄中住過一夜。”
龐雨聽着皺眉道,“外地來的,不是南就是北,廬江、懷甯、潛山都不比桐城差多少。
大年期間城裏好求食,他們爲何要冒着嚴寒,離開原來的地方長途跋涉來桐城,路上便浪費了求食的時機?”
阮勁一時也回答不上來,龐雨擡眼問道,“可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乞丐?”
“沒問出來,許是那幾人剛來,與其他花子也不甚相熟,尚不及打交道。”
阮勁說完突然又一拍手,“有一離奇處,一個快手問到東作門的餘記包子鋪,說有兩名少年乞丐拿現銀買包子,用的二兩的水絲銀錠。”
“花子怎會有二兩的銀錠。”
龐雨摸着下巴沉吟道,“那眼前看來,這幾個新乞丐行事怪異,嫌疑也是最重,城北清查得如何了?”
“屬下也認定這幾個新乞丐嫌疑最大,便請兩個中隊壯班分爲小隊巡查街巷,一條巷子一條巷子細細查,咱們快班二隊這邊給壯班每小隊配了兩個向導,從北往南一路查下來,一個地方都不漏過,目前還沒确切消息,要是能再多一個中隊的壯班就更快些。”
“沒人了。”
龐雨馬上打斷阮勁,“縣衙去了一個中隊,六門分了兩個中隊,總共就剩下三個中隊,城北給了兩個,城南給了一個,老子手上就剩下十多個幫閑。
人就這些人,你要抓緊清查,眼下城中已有些謠言流傳,有人說是黃文鼎餘黨作亂,知縣大人要我三日内拿到兇嫌,以安城中百姓之心,阮隊長能不能做到?”
“班頭放心,壯班和快班加起來二三百人,桐城就這點大地方,一路細細查下來,那幾個花子總歸藏不住。
屬下哪怕不睡覺,三日内也要抓到那兇嫌。”
阮勁瞪着發紅的眼睛狠狠道。
龐雨回憶起當日阮勁在孫田秀家中那副樣子,純粹的一個欺壓百姓的惡人,哪想得到今日成了熬夜抓兇手的官差。
龐雨倒巴不得阮勁把那份兇惡用在抓壞人上面,算是用對了地方。
“阮隊長也不要過度熬自己,抓點時間也可休息片刻,這城門…”龐雨正說着話,前面一聲大喝,“那小花子過來!”
龐雨幾人轉頭望去,隻見一名快班幫閑正朝着路中間一個瘦小身影走去,那花子蓬着頭發,身上裹着一件破爛的藍底襖子,外邊用布條又裹了兩圈,雙手攏在一起,身子蜷縮着,更顯得瘦弱。
幫閑走到他面前道,“叫啥名?
平日跟着哪些花子在何處讨食?”
那花子往後退了一步,頭上的亂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臉,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在縫隙間閃動,認真的盯着那幫閑,并無多少害怕的神色。
幫閑摸出短棍指着那乞丐,“問話爲何不答,手撐地跪下!”
城門附近的壯班和快手紛紛抽出腰刀标槍,往這邊圍聚過來,氣氛頓時緊張起來,周圍的百姓紛紛避讓,同時不停側頭觀望,唯恐漏了熱鬧。
那小花子呆了片刻,突然張口咿咿呀呀的叫起來。
圍着的衙役一見是個啞巴,都停下腳步,刀槍也垂下去,花子乘機便想往擡步城外走。
幫閑卻并未放下短棍,逼近一步攔在他的身前厲喝道,“不管真啞巴假啞巴,說不了話總該聽得懂話,手撐地跪下!官爺要搜你的身!”
“班頭你往後退些。”
阮勁突然走到龐雨身邊低聲說道,“看他的腳背。”
龐雨定神一看,那花子露出的光腳背上,有一個明顯的膚色分界,顯然曾長時間穿鞋,鞋子在此時并非是廉價易得的物品,連很多普通人家都沒有鞋,穿鞋在乞丐中十分罕見,遺落現場的那隻鞋子更是增加了此人嫌疑。
此人可能就是兇手,這個念頭一冒起來,龐雨心中也緊張起來,往身上一摸,居然沒有摸到任何武器,才想起自己今日并未帶刀,因爲他現在出門經常前呼後擁,抓人都是指派人去執行,并未想過自己會與兇手遭遇。
龐丁見狀把腰刀取下遞給龐雨,自己則去另一壯丁那裏要哨棍。
龐雨刀在手中立即有了底氣,心中對那幫閑也留意上了,顯然那幫閑已開始就注意到了乞丐腳背的細節。
衆人的注意力都在小花子身上,小花子此時不再咿咿呀呀,把兩手伸出,緩緩往地上跪去。
幫閑踏上一步,準備壓住小花子搜身。
突然圍觀的人群中一個黑影飛快沖出,一把雪亮的利刃朝幫閑的後背殺去。
其他衙役都圍堵在門洞前,那黑影速度極快,衆人連發聲警告都來不及。
幫閑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,轉身時那利刃已到胸前,幫閑下意識的一偏,短刀已破開棉衣,拉開一道長長的口子,胸前頓時鮮血迸飛。
衆人此時才看清是又一名白襖花子,那花子毫不停留,轉身往百姓人群中鑽去,朝着遇到的人亂殺亂刺,兩個百姓流血倒地,人群頓時大亂,街中人發出瘋狂的尖叫四散逃命。
衙役們并未逃竄,而是奮力追去。
“封住門洞!抓住那啞巴花子!”
龐雨讓開幾個狂奔的百姓,對着前面阮勁的背影大喝,但聲音被淹沒在一片尖叫中,阮勁根本沒有聽到,飛快的往前去了。
“你姥姥的。”
龐雨趕快讓開門洞位置,他一個人根本堵不住逃竄的人群,攔在那裏早晚被踩成肉餅。
許多人逃入門洞,往紫來街逃去。
龐雨仔細看着逃入門洞的人影,并無那啞巴花子的藍衣。
那白襖花子并未逃竄多遠,他自己也被人群阻擋跑不快,兩個壯丁追上那花子,堵住了往西的路,兩把腰刀對着花子劈砍。
花子調頭又往門洞跑來,這個方向追來的衙役更多,但隻要出了門洞,他就能逃出生天。
花子手中短刀亂舞,防止衙役接近,遇到攻擊就閃躲逃竄,此時街上空闊了不少,白衣花子跑得飛快,左躲右閃,靈活的避開了好幾次攻擊。
啪一聲巨響,一根哨棍飛速砸中白襖花子的膝蓋,花子慘叫一聲,跌跌撞撞的往前踉跄幾步,撲倒在道路上,正好在一個方才受傷的百姓身邊。
衆衙役紛紛趕來,花子已不可能逃脫,他仍掙紮着撐起來,突然大聲嚎叫一聲,對着旁邊那受傷百姓撲去,猛力一刀插進那百姓胸口,短刀幾乎直沒至柄。
百姓的慘嘶聲中,追來的第一名壯丁舉刀就砍,正中花子肩膀,花子又嚎叫一聲,竟然連身都不轉,由得那壯丁砍殺,徑自連滾帶爬到街邊,撲到另一個受傷的百姓身上,對着那老頭喉頭連刺兩刀。
此時阮勁也趕到跟前,兩把腰刀對着那花子連砍四刀,花子背後的破棉衣支離破碎,滿背都布滿了血水。
花子此時才翻身過來,仰躺在地上對着壯丁揮動短刀,幾個壯丁仗着腰刀的長度與他對砍,其他幾人的哨棍和标槍也一頓劈打。
“留他一口氣,老子要問話!”
龐雨提着刀趕到跟前,衆衙役這才紛紛退開。
那花子正面頓時刀痕累累,面門上也中了兩刀,片刻便血流滿面,花子左手格擋攻擊,幾乎被腰刀砍斷,左前臂已經隻有皮肉相連拖在地上,右手臂中了兩刀,但依然死死握着那短刀。
花子全身浴血靠坐在街邊門市的柱子上,胸口劇烈的起伏着,頭頂傷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頭發,在花子的眼前點點滴落。
衆衙役也粗粗的喘氣,雙方互相兇狠的對視着。
龐雨往前一步看着那花子鮮紅破爛的臉頰,雖然面目不清,但龐雨感覺隻有十來歲而已,但兇狠是他生平未見,明知已經不能逃脫,不去反擊衙役,卻要殺死地上無力反抗的百姓,這是一種何等的兇惡。
跟這個花子比起來,黃文鼎一夥簡直是菩薩轉世。
花子也在盯着他看,即便他血流将盡自知必死,眼中也沒有絲毫良善可言。
“你……”龐雨剛剛說出一個字,那花子眼睛轉到左側一處跌落的籮筐處,破天荒露出一絲笑,接着胸口一振,揚着頭奮力朝天空嚎叫道,“小娃子記得給咱老子報仇!殺光桐城!殺光他們!”
他嚎完殺字,右手舉起短刀,對着自己的心口猛地一刀紮去。
場中衙役寂靜無聲,隻餘粗重的喘息聲,龐雨順着花子方才的方向看去,籮筐後赫然是一件藍底的破棉衣,那啞巴乞丐卻早已沒了蹤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