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女賬房,給公子我再貸一筆五十兩。”
聽見聲音,周月如連忙擡起頭來,櫃台前是個矮個子的年輕公子。
周月如記得此人姓王,家中是在枞陽販糖的,據說生意都做到廬州府去了,但他這兩日已經借貸了不少。
“那王相公可還有何抵押的?”
那王公子滿不在乎的摸出一張房契扔在台上,“紫來街的兩層門市。”
周月如看看賬目,猶豫着欲言又止。
此時骰寶五号桌一陣歡呼,周月如不看也知道有人押中了點數,這把能赢一大筆錢。
那王公子焦急的敲敲櫃台道,“你這女人怎生回事,早些貸了給少爺我,等着赢錢呢。”
“可王公子,你這幾日已經借了一百多兩,輸得太多了不太好,要不你歇幾日再來。”
王公子一巴掌拍在桌面上,“老子最不喜歡聽人說輸,這裏有典物,少爺願意典,要你一個無知女人說來說去。”
“奴家不是那意思,奴家是說掙銀子不容易,王公子你…”王公子見周月如還要說,突然爆發似的把手中剩下的兩個籌碼砸向周月如,口中瘋狂罵道,“你老娘的賤女人,老子這房契是假的否,要你個賤女人多嘴,耽擱老子翻本,老子砸死你。”
周月如一聲尖叫躲在桌子下面,王公子還不解氣,對着櫃台又踢又罵,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圍觀。
幾個他的賭友過來問了情形,也幫着一起叫罵。
護場子的三個青皮飛快的跑過來拉住王公子,王公子大聲叫罵着,要找賭檔的掌櫃理論。
“怎地了怎地了!誰在這裏鬧事?”
桌子下躲着的周月如喘着氣,聽得是蔣淑瓊的大嗓門,心中不由更加惶恐。
蔣淑瓊憑着肉麻的表現,被升任了一個奇怪的職務,叫大堂主管,一樓大廳都歸她管,這讓劉若谷輕松了許多,但其他員工就不輕松了。
“啥叫鬧事,少爺來你們這百順堂花銀子,典當也是有房契的,這賤女人憑啥不給老子典銀子,耽擱少爺我赢錢。”
蔣淑瓊的嗓音變得溫柔如水的道,“哎呀王公子你何必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計較,氣着了自個事大,這樣,王公子你稍坐片刻,奴家馬上叫那女人給你辦好,來個人給王公子拿張椅子。”
外邊安靜了片刻,周月如剛剛松一口氣,便聽蔣淑瓊啪啪的拍門。
“周月如你給老娘把門打開,快點滾出來!”
周月如戰戰兢兢的從桌下出來,剛把門闩抽出來,蔣淑瓊不等她拉開門頁就撞了進來,指着她的臉罵道,“周月如!每日的早課都說的,咱們就是要客人滿意,客人是咱們的衣食父母,你往腦子裏面去沒。”
蔣淑瓊的胖臉上滿是兇惡,周月如連連後退辯解道,“可他輸那許多了,馬上要過年了可别出事。”
蔣淑瓊一把揪住周月如衣領,湊過來低聲罵道,“賭場開門做生意,客人成百上千,都由你周月如操人家的心,那賭檔還開個屁。
賭檔都指着王公子這種大戶賺點銀子,你不給人家典當,賭檔哪來的生意,咱們幾十人都喝西北風去,東家喝西北風去。
這事老娘一定要報給劉掌櫃,報給龐東家,現在首要一條,立刻給王公子把銀子貸了,再給王公子道歉,否則老娘要你好看。”
周月如被蔣淑瓊頂在牆角,這女人個子沒周月如高,但又胖又壯,擠得周月如氣都沒法喘,隻得連連求饒道,“奴家馬上給他寫借據給劉掌櫃簽字,你松手成不成。”
“少跟老娘稱奴家,老娘才不稀罕。”
蔣淑瓊狠狠推一把周月如,轉身出了典當值房,到了那王公子面前賠笑道,“王公子啊,奴家都安排好了,馬上就給你備好…”“呸,少跟少爺我稱奴家,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個那個肥樣。”
王公子不屑的罵道,他看到這個胖女人就不待見。
蔣淑瓊滿臉堆笑,“那王少爺想叫啥就是啥,咱這種下賤人家來的,自然入不了王公子法眼,不過啊咱家百順堂後面還有如花樓不是,方才掃了王公子的興頭,今晚請王公子去如花樓過夜,纏頭由咱百順堂給了,當給王公子賠罪。”
那王公子轉頭看看蔣淑瓊,一臉驚訝的神色,他沒想到這女人還很有點氣魄,而且一直都陪着笑臉。
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,王公子也不好意思再罵蔣淑瓊,指指裏面的周月如道,“磕頭認錯,這事就完了。”
蔣淑瓊對着周月如闆起臉吼道,“聽到沒?
跪下!”
周圍人都看着櫃台裏的周月如,蔣淑瓊不停給她打眼色,示意她快些。
周月如雖然是做生意的,但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,除了遇到官員外,也少有給别人下跪,眼淚在眼眶裏轉來轉去,就是不肯下跪。
“快些!不要耽擱人家王公子赢錢,聽到沒,再不跪下,扣完你本月的工食銀,你的工食銀可比老娘還高,老娘知道的,那可是三兩!”
周月如愣了片刻,緩緩的跪了下去。
……“再讓老子賭一把!三十兩都輸給你們了,多發一次牌成不成!”
幾名守場的青皮拖着一名賭客,那賭客一路叫喊,非要賭場讓他免費玩一把,基本是被強制拖出去,場中賭客等他消失,才又各自博弈起來。
“幹啥呢,認真些,少爺我忙着呢。”
周月如趕緊收回目光,有些無力的對着房内的龐雨和劉若谷道,“今日典押的便是這些,借出去四百三十二兩。”
龐雨皺眉看着一堆借據道,“一天就是四百多兩,是不是太多了些,等個兩三月怕要周轉不過來了。”
劉若谷用手指一彈,“有些銀子已經又買了籌碼回到了咱們手裏,典押我等已經盡量壓了房屋的價,好些不錯路段的鋪子也隻算了二三十兩。”
龐雨擺擺手道,“你沒發覺市面上抛售的房屋一直在增加嗎?
上次民亂之後,大戶人家紛紛遷往南京,陸續都在賣房,接盤的人卻少,桐城這房子一直在降價。
潛山鬧了流寇之後,桐城賣房的人更多,戰争風險對資産價格影響最大。”
劉若谷思索片刻道,“那東家的意思是如何?”
“以後這縣城的房子少押,鋪子要看地段,枞陽水碼頭的鋪子和房子都可以押,縣城地段好的才押,使勁往下壓價,其他貨品可以押一些,布匹、綢緞、糧食、珠寶這些容易變現的都可以。”
劉若谷連忙記下。
龐雨又接着問道,“枞陽牙行的人聯系得如何了?”
劉若谷瞟了一眼旁邊的周月如,周月如連忙把眼睛偏在一邊。
劉若谷停頓片刻後低聲道,“枞陽的牙行勢力不小,他們說……這個。”
“直說無妨。”
“他們說東家你沒資格跟他們談。”
“是嗎。”
龐雨毫不動氣的笑笑,“縣城鄉鎮的大行業都在牙行手中,鄭老一夥把控縣城,買賣都要牙行說了算,幾個青皮喇唬領幾張牙貼,真把自己當回事了。”
劉若谷湊近道,“枞陽的牙行,與當地幾個大家族都有些淵源,方家、阮家、左家,多少能扯上關系。”
“這些家都搬去南京了,誰還能保得他們平安?
隻有咱們快班!枞陽牙行看不清這一點,可見也不是什麽聰明人。
等過了春節,先要把縣城門攤稅收起來,買賣都按規矩來,隻要交了門攤稅的,由快班來保障他們生意。
枞陽這邊嘛,牙行既然不願意談,咱們先把賭檔開過去,一步一步慢慢來。”
劉若谷連忙記住,他現在不敢小看這個東家,似乎從上次龐雨孤身來要地契時候起,劉若谷就被龐雨的精神力量所壓制。
後來民亂之時,劉若谷又被牽涉,遭到龐雨拿捏,更加受制于這個小衙役。
現在跟着這個東家做事,劉若谷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,因爲這東家精力充沛,随時會來詢問,随時會來賭檔查看,又随時會冒出新的點子新的計劃。
兩人又商議了片刻,龐雨便啓程離開,他要去縣衙彙報工作,在此之前還要去東作門檢查救火的麻搭是否備齊,現在冬季到來,今年又特别寒冷,各家都在燒火取暖,楊爾銘特别要求要注意火災,龐雨隻能晚間在六門各部署一個壯班小隊,又給他們配齊麻搭和水桶。
帶着三個手下走在大街上,周圍看到的人都對龐雨行注目禮,這和以前那種嘲笑的目光不同,如今滿桐城沒人不認識龐雨,知道他殺了三十多個亂民,也知道他升了官,管轄桐城的武裝力量,還賺了不少銀子,于是看他的目光逐漸變成了羨慕和畏懼。
民間對他的傳言也更加離奇起來,龐雨聽過三個版本,其中有兩個都跟周家有關,說那根棍子是神物,龐雨慢慢也沒興趣去打聽了。
“少,龐少爺。”
龐雨轉頭看到是周月如從後面追來,不由笑道,“周姑娘下值了?
追來找我何事?”
周月如滿臉愁容,“這裏有那種女子,奴家在此處進出,真是有些不便,也不太做得習慣,能,能不能讓奴家…”龐雨毫不猶豫道,“那周姑娘便不用做了,明日便結了工錢回家去守你的紙店。”
“我…我不是說不做,奴家的意思是去糧店…”“周姑娘,月銀三兩不是那麽好掙的,糧店不需要月饷三兩的幫傭。
在百順堂裏做事,年底還有獎金,并且數額不少,你不做外邊大把人等着做。”
龐雨淡淡道,“人人都不容易,我給你月銀是讓你幫我解決問題,不是向我提出問題的,如果周姑娘安心要做,便不要再在我面前抱怨,有什麽問題自己克服。”
周月如盯着龐雨呆了半晌,龐雨看着周月如道,“周姑娘還有什麽事?”
“沒,沒了。”
周月如下意識的減緩腳步,與龐雨拉開些距離。
龐雨走了一段之後,見周月如有些憔悴,便減緩些口氣問道,“你爹最近好些沒。”
“還那樣。”
周月如不太想提起此事。
龐雨見周月如不想說,也沒有繼續問下去,一路在前面走得很快,很快到了周家紙店,門前又圍了一堆人,周月如心頭一緊,不知是否是老爹又出事了。
周月如急急忙忙的擠入人群,卻見是一個身穿褐色道袍,結着道士發髻的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典鋪前,而門闆全都上的好好的。
周月如這才松了一口氣,偏頭看看那道士。
周月如小心的“這位大師站在我家紙鋪前,不知有何指教?”
道士緩緩轉過身來,他大約三四十歲,鶴發童顔仙風道骨,處處透着與世無争的超凡氣質。
周月如被他清澈的眼神注視着,竟然難以言語,道士淡淡開口道,“貧道法名避塵,行走世間已近七十載,塵世之中所有事物,原已不在貧道心中,然今日路過桐城,在此地突然感受到一股靈動之氣,忍不住凡心一動來看個真切,方知竟有一尊真神在這鋪面之内!”
周月如愣愣的問道,“什麽真神?”
道士面容肅穆的大聲道,“棍神!”
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