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微亮的清晨,桐城雞鳴陣陣,縣城上空飄動着一層薄薄的炊煙。
城牆上傳來陣陣腳步聲,幾隊身穿黑衣的人在城牆上列隊跑動,身上還扛着各種兵器。
城下不遠處的一個煙囪冒出一陣濃煙,剛好順風籠罩住了龐雨站立的位置,龐雨伸手揮動幾下,然後往旁邊東作門的城樓走去。
目前的壯班與龐雨心中想象的軍隊相去甚遠,挑選的這些人确實身強力壯,這段時間強化的靜立訓練,讓他們的紀律和專注度都有所提高,但組織程度仍遠遠不足以執行軍事行動,甚至還出了逃兵。
龐雨自然不知道,他身處的這個時代,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,軍隊的自覺性方面跟民族主義興起之後的時代是沒法比的。
即便此時正在開始近代軍事改革的歐洲,士兵的覺悟和封建時代并沒有什麽區别,他們一旦脫離隊列,就會大量的開小差。
軍官要像防賊一樣防備士兵逃跑,随時都要将士兵約束在隊列中,後世步兵的散兵作戰是此時難以執行的戰術。
所以龐雨放棄了幻想,将多餘的三人補充入隊,城樓比葉家老宅更難逃脫,所以他便把壯班調動到城牆,每隊駐守一個城樓,隊長睡在門口,以防止逃兵。
到了早上就圍着城牆跑一圈,然後拿着兵器站在城樓上熟悉地形,順便也能讓經過的百姓看到,勉強有些安定人心的作用。
城内亂了幾天之後也逐漸安定,安慶府又發來公文,說潛山、太湖未見切實流寇,懷疑隻是當地土寇。
土寇大家便不太怕了,所以入城的人又都返回了城外,城内各坊各裏拼湊的社兵沒了下文,城牆上搭建草廠的工作也暫停下來,隻有壯班每天固定的往城牆搬運石塊,作爲體能訓練的任務。
桐城六門又按以前的情況正常開啓,還未交完秋稅的各鄉農民繼續進城賣糧交稅,一切似乎都又恢複了太平。
兩次流寇的警訊都從山區而來,龐雨總覺得不那麽簡單,再看這次桐城的動員情況,仍然比較混亂,龐雨把發現的問題都一一記錄下來,準備寫爲條陳交給楊爾銘。
快班的人出現在城樓下,東作門是阮勁的轄區,他們要負責白天城門的守衛和清查,最近形勢緊張,楊爾銘特許快班和壯班都不去縣衙聽早堂。
幾隊壯班陸續到達城樓,紛紛站在城樓的位置撐着兵器大聲喘息。
桐城城牆有六裏,各隊駐守的位置又分散,集合地點都在東作門,所以龐雨給他們各自設計了折返路線,大緻路程都是六裏。
這些農民對跑操還沒有章法,都是開頭跑得快,後面越跑越慢,體力還消耗得不少,龐雨也懶得提醒他們,跑多了自己會摸索出來的。
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全隊要一起到達,隊列裏面有人提着兩支長矛,都是自發幫助隊友的,龐雨希望他們能早些錘煉出團隊精神。
城樓前的位置比其他城牆略寬,六隊壯班站了兩排,龐雨等他們休整完成之後,來到隊列之前。
“今日訓練任務,第一至第四隊,早飯後沿城牆調動至南薰門與向陽門之間智度庵位置,城牆段标号一百一十二号,由第一隊演練搭竹梯攻城,其他三隊輪流演練長矛守城戰術,訓練要點是熟練掌握刺殺登城敵人的時機,每個登城之敵出現在城垛時,必須有三支長矛和一支标槍同時攻擊他,演練指揮爲第二隊隊長王增祿,注意竹梯安全,晚飯前由本班頭進行抽查,各隊明白否?”
幾個隊長都站出來大聲答道,“明白。”
龐雨揮揮手道,“一至四隊帶走。”
王增祿出列一步,帶着四隊人往南而去。
龐雨又轉向剩下兩隊,“第五隊今日午前訓練内容爲弓箭,隻有五把弓,可輪流着用,不論準頭,隻管射得遠,訓練地點在北拱門外,盡量不要驚擾過路百姓。”
那第五隊隊長出列,在東作門城樓内拿了五把弓箭。
明末的弓箭實際上不屬于嚴格管制的器械,在面臨流寇威脅的地區,各地地方衙門發布的告示中,常有召集轄區内善射之人,鼓勵百姓練習箭術以自保的也不少。
民間練習射箭的人不少,隻是能達到戰場實用程度的不多。
龐雨這五把弓裏面有兩把就是阮大铖送的,阮大铖自稱能騎善射,龐雨看過他一次射箭,還算有點力道,但龐雨自己沒練習過,無法評判他的水平。
但阮大铖告訴龐雨,初學者隻管遠,不管準頭,龐雨覺得是有道理的。
潘映婁也送了龐雨一把弓,他是方孔炤的親家,據他說方家的兵器就更多了,若是方以智、孫臨這些人沒去南京,澤社大概就能湊出十把弓來。
待第五小隊走遠後,龐雨看着剩下的第六小隊,這隊的隊長是姚動山,雖然有點莽撞,但能管住隊裏面的人,此時倒是最讓龐雨放心。
龐雨等了片刻後道,“前幾日逃掉的三個人在外邊躲了幾日,快班得了消息,這三人昨日已經回各自家中,快班的人問我,要不要他們幫壯班把人抓回來。”
第六隊的隊員有些迷茫,他們還不太能理解龐雨話裏的意思。
這三個人龐雨一定要抓回來,并非是要強迫他們當兵,而是補充處罰,否則不足以警告壯班其他人等。
龐雨轉向姚動山,“姚隊長你覺得本班頭該如何答複快班?”
姚動山昂着頭大聲道,“班頭該對快班那些喇唬說,壯班丢的臉,咱們自己能找補回來,不用快班多管閑事,某一個人去就能把他們抓回來。”
“我正是如此答複快班的,壯班的事情,壯班就能辦妥。
今日姚隊長的任務,就是帶隊捉拿那三人,有快班一人爲向導,希望各位當着他的面,能幫壯班把臉争回來。”
“班頭放心,老姚要是拿不到人,就在他們家住下了,看他們逃到哪裏去,真敢不會來,老姚就拆了他們的房子。”
龐雨看着姚動山片刻,突然笑道,“說得好,本班頭要的,就是這股子一定要做成事的心氣。
那三人分别在三個村子,路程都不近,姚隊長馬上帶隊出發,本班頭就等你們的佳音。”
姚動山帶着最後一隊人出發之後,東作門城樓上頓時空蕩蕩的,龐雨來到城垛前往周圍看去,城外的紫來街上人來人往,小巷中兒童追逐打鬧,遠處的官道上馬車絡繹不絕,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。
把視線稍稍往南,劉秀才那座高大的木樓突兀的矗立在一片屋頂之上。
……午後的快班值房中,龐雨見到了剛剛返回的兩個馬快,江帆也陪同在旁。
“兩位路途辛苦,都坐下說話。”
龐雨說完站起伸伸手,示意那兩個馬快坐下。
兩人一臉風塵之色,各自小心的坐了椅子一角,江帆則端了一把凳子坐在龐雨身側。
。
左側的馬快對龐雨拱手之後道,“屬下兩人到了潛山,看到各處無甚慌亂,便又去了太湖,遇見的百姓都聽聞過流寇出山的事情,說隻是零散賊寇,英山也并未被流寇攻占。”
“那就是說潛山報的警訊并不可靠。”
兩個馬快互相望了一眼後,對龐雨點點頭。
龐雨思索片刻後問道,“請你們幫忙買的東西呢。”
兩人連忙從褡裢中掏出幾樣東西來,“這個是潛山縣衙回複的移文,這是太湖縣前街白記傘店的油紙傘,木柄上刻有他們的店招。”
龐雨接過認真的看了一眼,這些馬快放出去很遠,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裏,龐雨擔心他們在某處躲着編造情報,便想了這個驗證的法子。
潛山縣因爲曾有移文過來,所以桐城回複一封,派馬快正合适,而太湖縣衙并未與桐城聯系,貿然去不太妥當。
所以龐雨打聽了一下,知道太湖有個白記傘店比較出名,可以用來驗證他們确實去過,隻不過龐雨說是請他們帶貨,沒有說的那麽直白。
“這傘确實不錯,有個親友說隻喜歡這家的傘,才有勞二位這麽遠帶過來。”
龐雨把油紙傘撐開看看道,“以你們所見,潛山和太湖有什麽防禦的準備,有沒有軍隊駐防?”
“未見什麽預備,也未見有軍隊。”
“他們城牆上有無木頭、石塊、火炮一類的東西?”
兩個馬快愣了片刻,最後由其中一人道,“回班頭話,潛山隻有城門,并無城牆,太湖隻有土城,且多處沖塌,城牆上擺不了什麽東西。
至于宿松小人未曾親見,但在太湖時打聽,說宿松也無城牆。”
現在輪到龐雨驚訝,他以爲桐城的防備松懈,但好歹還有城牆保護,隻要按計劃動員社兵,每個城垛有一個人守衛,還是有一定防禦力的,現在聽到宿松、太湖、潛山的情況,既無兵也無城,幾乎是不設防。
“那百姓有沒有出城躲避,往鄉間或是往江上走。”
“以小人所見,潛山有百姓搬往鄉間,太湖百姓則各安生理,街巷之中說及流寇者還不如咱們桐城多,縣衙正忙于征收秋稅,連城門都無人看守,據說三班都下鄉比較錢糧去了。”
江帆湊過來對龐雨低聲道,“班頭,咱們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,潛山都沒怎地,咱們這麽遠反而鬧得雞犬不甯,或許英山裏面真的隻是土寇,掃地王已被官兵剿滅了。”
“沒有确認之前都不可放松,潛山縣界到桐城縣治隻有六十裏,騎兵半天便到,走路一天也能到,真要有事再準備就晚了。”
龐雨說罷對那兩名馬快道,“二位無懼流寇,給本班頭帶回了可靠的情報,江帆你帶他們到龐丁那裏各領五兩銀子賞銀。”
兩名馬快千恩萬謝,待他們出門之後,龐雨坐回座位,右手敲着桌面。
安慶府五個縣,有三個的防禦準備都是佛系的,安慶府衙也很淡定,這确實讓龐雨有點喪氣,說不定安慶府掌握了流寇的情報,知道流寇來不了安慶,不然解釋不了潛山、太湖等地的從容。
自己在這裏操練壯班,最後沒準成了人家的笑話。
龐雨呸一口吐在地上,“難道流寇真的打不到桐城來?
那老子何必費錢費力練那麽多壯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