咚咚咚第三通升堂鼓響過,楊爾銘由居住的後衙來到大堂,在公案之後就坐。
堂下的衙役齊聲呼喝三次,排衙結束之後,開始新一天的早堂。
轉眼楊爾銘已經上任五天,這幾天實際上還幹不了什麽事情,最勞累的是楊爾銘的幕友孫先生,他要跟各房一一點驗資産、人員,還要不斷和楊芳蚤的幕友談判和妥協。
此時規定的交接時間是不超過一個月,但實際上楊芳蚤不可能等那麽久,他能給楊爾銘半個月就算給面子了,所以孫先生的工作壓力非常大。
此時雖然楊芳蚤還沒走,但知縣的大印已經轉交給楊爾銘,楊爾銘就算是正堂的掌印知縣了,就算此時再起民亂,也跟楊芳蚤沒關系了。
今日楊爾銘照例升堂,各房都上去禀事,都說的是在辦理交接,楊爾銘随口問了一下城門和南監,隻要這兩處沒事,城中應該就基本安定。
龐雨也站到了堂上,原本堂上是官吏才站的,但楊爾銘從第一天就讓他站在月台上,這樣也算到了堂上,後來便沒下去過,這樣也給衙門中所有人表明了他的地位。
這兩日龐雨幾乎天天跟着楊爾銘,他費盡心思去安慶接官,确實起到了很好的效果。
楊爾銘來到桐城兩眼一抹黑,孫先生要忙着辦交接,他認識的人便隻有一個龐雨,此人還很妥善的幫他處理了京債,楊爾銘從感情上自然最親近此人,這幾日相處下來,龐雨安排事情十分有條理,楊爾銘在工作上也要依賴龐雨,到哪裏都要帶着他。
楊爾銘這兩日主要做一些場面上的事情,與佐貳官、雜官單獨見面談話,然後是各房司吏,都要一一交流,一般到了下午,楊爾銘便要出門,去縣裏的廟宇祠堂拜祭,或是去各位頭面士紳的家中還禮。
因爲上任當日這些鄉紳都要按規矩來堂上拜見,也都要送一些見面禮,知縣一般需要在幾天之内回拜,所以楊爾銘事情也不少。
按照龐雨給楊爾銘列的日程,今日早堂也是做個樣子,上午散了早堂之後要去縣學見一下童生,然後要去忠孝祠、土神祠、文昌祠、聖殿、聖廟拜祭,下午還要去左公廟拜祭,是楊爾銘自己安排的,畢竟這裏是南直隸,東林黨在這裏有巨大的影響力,無論楊爾銘心中是如何想,去拜祭一下左光鬥都是必要的。
上面六房司吏說了一遍之後,楊爾銘便宣布早堂結束,官吏紛紛返回自己的值房,台下等候的衙役夫子等人也大多散去。
龐雨來到公案之前,楊爾銘對龐雨道,“龐班頭稍等,我…本官把這份給安慶府的牒呈寫了。”
龐雨趕緊答應一聲,然後幫楊爾銘磨墨,此時要寫字也是不容易,一般都要有人磨墨,如果自己磨的話,很容易打斷思路。
楊爾銘上任倉促,帶的家仆太少,一旦幕友不空,就隻有讓龐雨來當秘書。
楊爾銘在寫的是一份牒呈,議題是因爲民亂耽擱了秋稅征收,希望安慶府能寬限一些日期,另外便是希望截留一部分賦稅,用于重修民亂時燒毀的城樓。
都是些瑣碎的公務,龐雨現在對縣衙的理解又深了一些,實際上知縣的自主權并不大,他們更像是知府派駐的辦事員,很多東西都做不了主,所以上下公文來往很多,本來一般由各房寫好就行,但楊爾銘或許是因爲剛上任,很多事想親自經手辦一下。
楊爾銘寫得很快,筆尖行雲流水,一篇牒呈很快要完成。
龐雨也停止磨墨,剛擡頭卻見幾個書手和幫閑在堂下指指點點,還不時的發出些笑聲。
龐雨順着他們目光一看,就知道他們在笑話楊爾銘,由于個子太小,所以楊爾銘坐在堂上的時候雙腳踩不到地上,一直是懸空的。
另外便是官服和官帽都太大,大概吏部也沒想到會出現一個年紀這麽小的知縣,特别是那烏紗帽,大了之後便有些不穩,經常歪在一邊,楊爾銘在裏面墊了些布料,勉強能維持住不歪。
今日大概沒塞緊,官帽此時又歪在了一邊,幾個書手幫閑把楊爾銘當做小孩,竟然當面還敢取笑。
楊爾銘臉色通紅,一直埋頭看着公案,下面懸空的腳動來動去找不到安放之處,一時極度尴尬。
龐雨瞪了那幾人一眼,幾人稍稍收斂了一些,堂下人員衆多,龐雨也不想驚動其他人,那樣反而更讓楊爾銘難堪。
等那幾人走開之後,龐雨低聲道,“大人……”楊爾銘伸手阻止着龐雨,“這幾個是哪個房的人?”
“兩個吏房,一個兵房,一個刑房。”
“你把他們名字寫下來。”
楊爾銘臉色绯紅的看着那幾人的背影對龐雨道,“今晚帶三個可靠的快手來縣衙,走後門來,不得向外聲張。”
龐雨不知楊爾銘怎會突然叫自己帶人去,但看楊爾銘面色不善,心中大概猜到楊爾銘要做什麽,口中低聲應道,“是。”
……“大人,馬上三更了。”
龐雨站在三進的庭院,對黑暗中的楊知縣說道。
楊爾銘帶着童聲的嗓音說道,“那請龐班頭帶路。”
旁邊的門子遞過來一個燈籠,楊爾銘自己拿了一個。
龐雨招呼一聲,身後徐愣子提起大燈籠當先往外衙走去,然後是阮勁,他們走在前面照亮了道路,然後才是龐雨陪着楊爾銘和幕友。
正門的門子開了門,一行人出了住宅區,來到了退思堂。
楊爾銘在退思堂門前停頓片刻,拿起門上的鎖扣用力拉了兩下,确認是鎖好的之後,一行人繼續來到大堂。
楊爾銘從架閣庫的位置開始,挨着門一個一個的檢查過去。
大堂的值房最多,很快便發現了禮房和刑房有一間門沒關,吏房和承發房有窗戶沒關嚴,。
大堂周圍一圈轉完之後,一行人又去了南監,南監門前挂着燈籠,大門倒是鎖得十分嚴實,但門房之中鼾聲如雷,楊爾銘探頭一看,裏面的兩個牢子都在呼呼大睡,一根哨棍和一把腰刀就随意的扔在地上。
龐雨借着昏暗的燈火,不時觀察楊爾銘的表情,這少年知縣上任之後似乎信心增加不少,比起剛在安慶府見到的時候,已經從容了很多。
楊爾銘對龐雨點點頭,龐雨一揮手,徐愣子和阮勁沖進門房,提起兩個門子各自幾個耳光扇過去。
“怎地了?
誰他媽在打?
哎呀…犯人跑出來啦,救命啊!”
龐雨聽那聲音,又是王大壯那小舅子張代文,自從上次沖突之後,龐雨便一路高升,後面也沒工夫理會這個牢子。
張代文和另外一個牢子被拖到門房外邊時,已經被抽得暈頭轉向,他們開始還以爲是犯人跑出來了,等到看清楊爾銘的時候,才知道是知縣巡查,頓時吓得魂飛魄散。
南監裏面執勤的牢子在裏面聽到動靜,也探頭看了一番,見到這番景象,躲在門後不敢做聲。
“南監乃一縣重地,你們便是如此當值的。”
楊爾銘背負着雙手轉向龐雨,“記下他兩人名字,留快班一人在此監督。”
龐雨立刻對阮勁道,“叫值房的人出來兩個。”
楊爾銘有些驚訝的問道,“怎地快班晚上還有人在縣衙?”
“大人明鑒,自從民亂之後快班便一直如此,縣衙晚間隻有幾個門子看守,最近南監裏面人犯衆多,堂尊又是初來乍到,小人怕有個閃失,便每晚安排三個快手值夜,此事曾告知孫先生,若夜間有時可備召喚。”
楊爾銘贊許的點點頭,因爲南監離快手房也不遠,楊爾銘自己大步走去甬道驗證,果然裏面有三個快手,雖然也是在睡覺,但楊爾銘卻絲毫沒有責怪。
乘着阮勁叫醒快手的時間,楊爾銘又檢查了皂班房,三間值房有兩間沒鎖門,楊爾銘臉色有些不好看。
龐雨轉頭看看阮勁,見阮勁打了一個眼色,知道是阮勁想辦法去弄開的,平時王大壯其實要求比較嚴,一般都是鎖了門的。
檢查完皂班房,已經到了大門,外邊就沒有了,一群人已經驚動了大門的門子,那門子看到知縣半夜在場,吓得睡意全無,小心翼翼的等候在旁。
楊爾銘對龐雨道,“今晚辛苦快班一些,我們再去縣倉和六門巡查一下。”
“大人親自巡查,快班怎敢說辛苦,隻要大人安排,小人萬死不辭。”
提着燈籠的楊爾銘轉頭對門子道,“開門!”
……第二日清晨,傳三梆之後,眼睛發紅的楊爾銘來到大堂。
他來到座椅前,又準備要撐上去時,發現座椅下面多了一塊踏腳的木榻,高度剛好夠他坐在椅子上踏實雙腳。
楊爾銘不動聲色的坐上去後,往龐雨的位置看了一眼,見龐雨在對自己微微點頭,知道是龐雨辦的,心中竟然有些感動。
堂上下的有些胥吏也發現了,堂中有些低聲的議論。
啪一聲刺耳的驚堂木響,衆人都微微一驚,這小楊縣長來了幾天,還第一次用堂木。
楊爾銘等着發紅的眼睛,掃視了堂下,帶着童音冷冷開口道,“把昨晚南監當值的牢子張代文、孟國威,向陽門當值壯班衙役曾三臯、蔣榆帶上堂來。”
堂下胥吏面面相觑,連堂上站立的周縣丞、徐典史也一頭霧水,這少年知縣上任幾天可基本沒發過脾氣,不知今日爲何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。
八個快手将那四人押上堂來,楊爾銘轉向面前的簽筒,從裏面抽出兩根紅色的令簽,堂上氣氛頓時緊張起來,諸人也顧不得議論了,變得落針可聞。
兩根令簽就代表二十闆子,連龐雨也有些驚訝,因爲早上分别的時候,楊爾銘說的是每人打十杖,怎麽一會就變了,難道是孫先生建議的。
在衆人的注視之下,楊爾銘竟然紅着臉猶豫了片刻,他拿起一支令簽,似乎又想放回去,手在半道上又停下來。
龐雨心中有些焦急,看樣子楊爾銘可能開始有些激動,一時間拿錯了,此時才想起數量不對,但在龐雨看來,二十闆确實有些多了,因爲都是些小錯,但并不是主要問題。
不管十闆還是二十闆都沒有關系,但不能表現出猶豫,即便要放一支回去,也應該馬上放,否則他這下馬威的效果就差遠了。
龐雨在楊爾銘身上下了不少本錢,自然希望楊爾銘能盡快建立起威信。
楊爾銘隻是微微猶豫了片刻,他看着堂下冷冷道,“昨晚本官深夜巡查,張代文、孟國威、曾三臯在應當值之時,于值房中蒙頭大睡,蔣榆在應當值之時擅離城樓,四人玩忽職守,罪不可恕,當嚴懲以儆效尤!”
把兩支令簽脫手飛出,翻動着飛躍了半個大堂,發出啪啪兩聲脆響砸在大堂的青石闆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