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下官筠連楊爾銘,叩見皮大人。”
身穿七品文官服的少年知縣在堂上跪下,恭敬的向皮應舉行禮。
皮應舉原本可以不作任何回禮,因爲明代下級見上官禀事就是明确需要下跪,上官根本不用回禮,不禀事的時候确實可以不下跪。
但這個規定裏面,下官見上官是不是禀事很難界定,因爲隻要見面一般都有事,總不會兩個父母官在菜市場買菜碰到。
在權力分配上,下級又是極度的弱勢,所以到明末的時候,這條規定就演變爲見上官一律下跪,以免惹得上官不喜,而上級不用還禮。
但皮應舉今日卻離開上座,親自将楊爾銘扶起,還一一給他介紹府衙的佐貳官。
又親自給楊爾銘介紹府衙六科、承發科、架閣庫、經曆司、鋪遞房等司吏,算是給足了楊爾銘面子。
“錦仙(楊爾銘表字)年少有爲,在你來上任之前啊,有人跟本官說過,此任桐城知縣恐怕是本朝開國以來最年少的知縣了,今日一見,才知所言不虛。”
楊爾銘臉上一紅低聲道,“下官一路得各位大人提攜,得名列三甲,實在僥幸之極。”
雖然楊爾銘應對還算得體,但看在龐雨的眼裏,直到此時還是有些不真實的感覺。
楊爾銘此時已經換好官服,眼前這個略顯青澀的初中生确定是新任知縣。
龐雨沒看過統計,但估計明朝這近三百年來,楊爾銘絕對是最年輕的知縣之一。
也可見科舉制度體系是很嚴格的,即便是個小孩子,隻要中了進士,吏部就必須給他分配工作。
楊爾銘就是崇祯七年的三甲,賜同進士出身,今年十四歲,初授就是桐城知縣。
初授官職對日後的升遷有很大的影響,對三甲的進士來說,初授南直隸知縣也是不錯的待遇了,最好的是當禦史或者進翰林院當庶吉士,當然名額有限,作爲三榜的同進士出身,沒點背景也不是那麽容易的。
而沒有當庶吉士的話,按大明官場潛規則,日後是不能當閣老的。
不過楊爾銘年紀太小,這些規則可能對他不适用,十四歲來牧守一方。
就算當滿六年,也才二十歲,到時候升遷的通道非常豐富,既可以往同知、知府一類的升,也有可能往禦史的方向去。
萬一是往禦史去,無論是地方巡按還是京師的都察院,都前途無量,所以面對進士出身的知縣之時,皮應舉不敢太拿架子,搞不好幾年之後楊爾銘萬一升任巡按,反而成了他的上司。
如果是個舉人知縣,那皮應舉就沒這麽客氣了,因爲舉人是不可能當到禦史的,隻是在地方系統升任,也就不可能當皮應舉的頂頭上司。
龐雨也不知道吏部到底是怎麽想的,要是依龐雨來安排,反倒是留任京官磨練一下再外放可能更好。
因爲無論龐雨怎麽看,楊爾銘都像個小孩子,尤其是說話的時候感覺變聲都還沒完成,總有點童音在裏面,也許是古代人發育晚一些,個子也沒到後世初中生的發育程度。
即便是楊爾銘再有才華,社會經驗卻還是需要歲月積累的,而且他這副正太形象,很難在縣衙那群老油子面前樹立起真正的威信。
大堂周圍各科房的人都站出來圍觀,悄悄的低聲議論,有些對着楊爾銘指指點點,捂着嘴偷偷的發笑,看樣子确實沒有對一般知縣的那種敬畏。
龐雨掃視一遍,楊爾銘的那個幕友一直跟在他身後,時不時提醒一下,而一老一少兩個仆人則遠遠留在後邊,他們有些畏縮,似乎對府衙這種場合還不是太适應。
龐雨低聲對身後的江帆道,“楊知縣應該不是官宦世家。”
“班頭你爲何如此覺得?”
“若是世家,兩個家仆應該對衙門司空見慣,不會一副畏懼模樣。”
江帆點點頭,龐雨繼續道,“等會若是他們兩人分開,你去跟那年輕的結交一下,把幾人的身份都探聽清楚。”
“是,那爲何不是那老年家仆或是幕友。”
“幕友太精了,随時都充滿戒備,這種人不是輕易能結交上的,此時去反而引他反感。
老年家仆比較沉穩,打扮簡樸又不修邊幅,這種人沒有欲求,恐怕也要碰一鼻子灰。
那個年輕家仆眼神靈動,衣服打理得很幹淨,頭發用網巾兜得很整齊,可見對生活質量是有所求的,有所求才好結交,不要怕花銀子。”
“客棧裏面還有一個婆子,也是跟楊大人一起來的。”
龐雨笑道,“那你願意用美男計的話,倒也可以試一下婆子。”
“爲班頭動一下美男計倒也無妨,隻是确實不便,班頭你出門時該把那女幫閑帶上,此時便當用了。”
“那女幫閑就是出門不便。”
龐雨說完想起周月如,這女子平亂之後既沒來幫閑,也沒去藥鋪幫傭,等到老娘回來之後,她才來了新居兩次,幫着做了些家務,快三個月時間,按揭是一次沒還過,反而龐雨還倒給了她十多兩銀子。
不過她依然和餘先生的夫人保持着比較密切的關系,在龐雨看來,隻要她能把這事做好,那點銀子也算沒白花,這次來安慶也看出來,有個女幫閑有時确實有一些便利。
“你就看着那年輕家仆,等他一人的時候就去搭話,一定要問清幾人的情形,還有那個奇怪的人是幹啥的。
這家仆一路跟随楊爾銘來的,應當是比吏房知道得更清楚。”
江帆低聲應了,龐雨還想叮囑兩句,忽然聽到台上喊道。
“桐城的龐班頭。”
龐雨一驚,聽得是皮應舉的聲音,連忙擡腳上了月台,還不敢走得太近,匆匆跪下道,“小人桐城快班龐雨,見過皮大人,見過楊大人。”
皮應舉溫和的讓龐雨起身,然後對楊爾銘道,“錦仙是否見過龐班頭了,前些時日的桐城民變,就是由龐班頭孤身平亂,這些時日來,連南京都知道龐班頭的名聲了。
民變平息不久,路途中确實有些不太平,有龐班頭陪同錦仙去上任,本官也就放心了。”
楊爾銘臉色還是有些紅,他不太敢看皮應舉的眼睛,埋着頭道,“方才在客棧見過了,下官也問了民亂的事,才知皮大人曾親身入桐平亂,讓下官這個…有些敬佩。”
“當日黃文鼎等亂民嘯聚城廂,人數已近萬人,叫嚣先破桐城再破安慶,偏偏皮大人無懼艱險,面對黃文鼎等人痛加斥責,那浩然正氣震懾了群匪,當日便散去大半。
小人後來才能借了大人的威風,僥幸立了點薄功,歸根結底,還是皮大人破了群匪的氣勢,保下桐城平安。”
龐雨這一番話出口,府衙中人都紛紛留意他,一是要看看傳說中勇冠桐城的皂隸,二來也要看看誰把馬屁拍得那麽肉麻。
皮應舉坦然接受這樣的馬屁,因爲他确實在民變期間去招撫過亂民,報給張國維的申詳中也是如此描述的,就是他對亂民痛加訓斥,亂民低頭認錯,才保下了桐城的縣倉和監獄。
龐雨現在這麽說,正是前後呼應,他平和的笑笑,顯得很謙遜的道,“本官職責所在,做什麽都是應當的。”
楊爾銘聽了皮應舉的壯舉,或許是有些敬畏,動作略有些局促,過了片刻才又對皮應舉道,“都是下官來得慢了,累皮大人和楊知縣以身犯險,下官慚愧。”
皮應舉客氣一番後, 便讓吏房和禮房給楊爾銘辦理手續,楊爾銘的幕友趕緊對後面那老仆招手,老仆拿着告身匆匆跟着去了吏房。
龐雨回頭看去,隻見堂下那年輕仆人被留在原地,顯得有些手足無措,不知道做什麽好,正是最局促,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。
江帆此時走到那家仆身邊,親熱的跟他攀談起來。
……“班頭說的不錯,那家仆确實好結交。
屬下都打聽清楚了,跟來那人是京師放官印錢的。”
龐雨疑惑的道,“什麽官印錢?”
“就像是專門給侯缺進士放高利貸的,據那家仆所說,好些進士中榜之後并無足夠銀子,吏部的缺額也不多,要想拿到缺額,就要給吏部各處打點,或許還要去京師的同鄉同年處走動交往,以便爲日後鋪好路子。
所以除了家境特别好的,銀子都不夠用,便有人專門給進士放高利貸,等他們上任後再還。”
“你娘的這麽市場化。”
龐雨摸摸下巴,明代有很多事情他都聞所未聞,比如刑罰也可以花錢請人代受等,現在這放貸給官員的事情,他也是沒想到。
而這确實是明末官場的生态,京師的吏部、兵部門前都有大量的高利貸掮客,就是給官員放貸的,等到上任後收取利息,甚至出現過官員被高利貸逼得上吊的情況。
“你意思是說,跟來那個人,便是在京師放了高利貸給楊知縣,跟着來上任好收取本息的。”
“正是。”
“楊知縣借了多少?”
江帆低聲道,“一千三百兩,欠條寫的是二千兩,據說還算是借得少的。”
龐雨皺着眉頭想了片刻後笑道,“那我去與那人談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