蔣臣白了龐雨一眼,“龐班頭可是搶黃文鼎的銀子搶多了,看誰都是要搶百姓銀子的模樣。”
轉向其他幾人道,“所謂鈔法,絕非悶頭印出一堆楮炒,如何定額,如何制鈔,如何發售,如何回收,如何錢鈔并用,在在都是道理。
方才龐班頭既問到如何令百姓換鈔,納銀錢買鈔者,可以九錢七分爲一兩,凡繳納賦稅罰髒,必須用鈔,百姓自然踴躍而來。”
他說九錢七分爲一兩,就是讓利三分,以這個差價吸引百姓兌換。
錢秉镫贊許的插話道,“三分蠲銀确能引不少人前來,但要所有百姓自願更換,首要還是楮币有可用之處。
鈔止方寸之楮,加以工墨,命百則百,而愚民以之爲寶,衣食皆取資焉。
何也,惟其能上行。
蓋必官司喜于收受,民心不疑,自可轉易流通。”
(注1:錢秉镫所著《錢鈔議》)龐雨轉頭看向錢秉镫,看不出此人對錢鈔還有這種見識,雖然隻是一個方面,但确實說到了紙币的要點,就是要以朝廷信用爲擔保。
孫臨則有些懷疑的道,“楮鈔乃是軟然易敗之物,不過是些木漿寫上文符,原本全無一用,何人肯用真金白銀換一紙。
即便是九錢七分,其價也遠超楮币。”
蔣臣毫不猶豫反駁道,“單論楮鈔,确實全無一用,要使之流行者,不外乎嚴刑峻法,民間交易不用,以違法論處,自然令天下敬畏,則無用之物可使之有用。”
龐雨想想後小心的對蔣臣問道,“那這與太祖時寶鈔有何分别,要說嚴刑峻法,恐怕太祖時候要嚴峻得多,爲何寶鈔最後廢止?”
“寶鈔廢止,乃因發行過濫。
所以在下說,一界之後民間白銀已盡,便不可超發濫發,隻可以舊換新,發鈔之總數必與白銀之數稍稍相準,不可偏移太過,此乃參照宋代稱提法。”
“那蔣兄如何保證朝廷不會濫發呢?”
蔣臣看看龐雨,停頓一下之後道,“在發鈔之時可将總額公告天下。”
“超發不在公告與否,而在于财政是否平衡,歲入歲出是否大緻相當。
朝廷外有建奴,内有流寇,都是耽擱不得的剛性支出。
一旦遇到入不敷出之際,超發楮币不過是多印一些紙,比我等衙門自下而上征收賦稅方便百倍,朝堂諸公爲何還要舍易就難?”
蔣臣有些惱怒的道,“朝堂諸公謙謙君子,豈會失信于天下之人?”
龐雨并不窮追猛打,對蔣臣笑笑道,“我自然相信朝堂上各位大人,但民間百姓少了教化,哪裏能理解大人們的操守。
隻是楮币更便于濫發,萬一成寶鈔一般,一石米值鈔數十貫,百姓手中楮币便持續貶值。
無論大人們是否超發,百姓有這樣的擔憂,便無人願意保留楮币,自然難以再流通于市。”
方以智見蔣臣臉色不好看,便進來岔開話題道,“我遊學江南時,曾聽陳子龍兄說及錢鈔,他說錢文不一,最是弊事。
欲錢鈔流通,皆須官給官斂,便如澄之方才所言,賦稅罰髒皆需納鈔。
錢币壅即藏粟居貨,無以平其重輕。
楮非錢也,而可執券以取錢,無遠緻之勞,有厚責之用,蔣兄的鈔法之中,如何考慮的錢鈔同用?”
蔣臣對這個問題有些準備,他平靜的道,“陳子龍兄所言,正是紙鈔便利之處,在下的鈔法之中,錢鈔可并用,隻需另行錢法,各布政司開鑄局鑄新銅錢,民間小額交易,以銅錢即可。”
方以智對貨币并不太熟悉,聽了蔣臣的說法,也提不出什麽意見。
龐雨摸摸鼻子,這幾人說的都有道理,就是用政府信用爲擔保,又以政府權威擴大應用範圍,保證紙鈔的用途,限制金屬貨币的流通,增加紙鈔在民間的保有量。
那個陳子龍的說法裏,還強調了紙币對商品流通的促進作用,沒想到在這樣的時代,桐城一個小小澤社之中,幾個年輕人能對貨币有了這麽多認識,确實讓龐雨刮目相看。
蔣臣喝了一口酒,卻聽龐雨又開口道,“那位陳子龍所說的,重點非是錢鈔并用,而是以銀錢爲基本,鈔是可兌換的紙币,百姓若是願意,可将鈔換爲銀錢,若是遠出之時要方便攜帶,又可換爲鈔。
但蔣兄的鈔法中,未涉及銀鈔兌換,如此便與寶鈔有一相同的地方,便是未有發行的準備金。
朝廷兩手空空,要收盡民間之存銀,如同孫兄所說,是有用之物換無用之物。
若是朝廷有準備金而發鈔,百姓自然願意用,因其便捷而信用又有保證。
蔣兄現在是要反過來換,百姓就未必願意了。”
蔣臣辯解道,“換了存銀在朝廷手中,也非是不可再兌換,于百姓無甚差别。”
“若是無甚區别,那爲何朝廷要拿出楮鈔而收走白銀,對百姓而言又能得到什麽好處,能驅使他拿出家庭的所有财富,換取幾張寫了字的楮紙?”
蔣臣有些難以招架,他盯着龐雨道,“百姓怎地沒有好處,行此鈔法,除去成本,内府每年可得四千三百萬,每年可免五百萬稅賦,四年後可免除遼饷,五年後可免除夏秋兩稅,天下百姓都會得益,最後會欣感而泣下。”
龐雨搖頭道,“蔣兄說内府得益,可見蔣兄心中依然是把白銀視爲财富,而非是楮币。
有人得益便一定有人損失,朝廷既然得益,連夏秋兩稅都可免除,這天大的好處來自何處?”
亭中幾人一時都暈頭轉向,蔣臣皺着眉頭,他已經陷入一個怪圈,鈔換銀,銀換鈔,最後人人都得了好處,但好處從哪裏來的,竟然弄不明白了。
龐雨站起來道,“來自蔣兄最初用楮币換來的白銀,内府所有得益都是百姓虧出來的,有時想起來混亂,但虧不虧卻是明擺着的,銀子最多的人又往往是些大戶,他們交不了多少稅賦,最後無論大戶還是百姓,都不會欣感而泣下,隻會把銀子挖個坑藏好。
本朝不是宋代,天下用銀錢已兩百年有餘,百姓視銀錢爲财富根本,卻全無用楮币的習慣。
即便是太平時,要推行鈔法也是難之又難,更何況此時天下紛亂,金銀能成爲世界通用的貨币,因其本身就具有價值,具有天然的避險屬性,動亂之時,相比那輕飄飄的一張紙,恐怕百姓更願意留下金銀。
蔣兄若是要鈔法行得通,要先考慮發行的準備金,如此發出的楮币才有信用,方能通行天下。”
亭中幾人都看向龐雨,眼睛瞪得老大,龐雨說得是不是完全正确他們不清楚,但其中的條理是很清晰的。
他們雖然都聽過龐雨一些事迹,但還是初次聽他侃侃而談,确與他們心目中的衙役形象相去甚遠。
蔣臣看着龐雨有些不滿道,“在龐班頭眼中,楮币不可信,朝堂諸公不可信,百姓也不可信,那天下事可還有可爲?”
龐雨倒不生氣,溫和的笑道,“信不信不重要,如方公子所說,物有其故,實考究之。
世人存活于世,錢财頭等大事,人人離不得此物,發鈔切身攸關,自然皆會爲自己的利益考慮。
越是研究與人有關的問題,越是應當不帶感情,從各自的利益角度去推論,才能保持客觀。
但在下也頗爲佩服蔣兄,鈔法雖有瑕疵,但能自成體系,已是此時天下翹楚,再加以改善,未必不能爲國所用。”
蔣臣這才面色稍霁,民亂的時候,他曾在衙門見過龐雨兩次,心中對方以智邀請衙役參與澤社的聚會是有些不以爲然,即便龐雨是平亂英雄,畢竟還沒有進入讀書人的層次。
方才一番辯論,龐雨雖然難以對付,但也沒讓蔣臣下不來台,總是留有餘地,讓給蔣臣對此人印象稍有改觀,但不敢再小看龐雨。
龐雨自然也隻是客氣,他需要在澤社衆人面前建立印象,又不能把蔣臣得罪太狠,所以給蔣臣台階下,他可不認爲蔣臣這鈔法真的能爲國所用。
蔣臣埋頭思索片刻後道,“此法乃在下多年苦思所得,隻是龐班頭不信百姓罷了,在下看來,隻要各級衙門嚴刑峻法用心辦事,将民間藏銀起于朝堂,用于天下,最後各方皆會得益,而非龐班頭所說有人得益必有人虧損。”
龐雨知道無法說服此人,隻得微笑道,“在下确實悲觀了一些,或許百姓紛紛支持,銀錢流通起來,最後百業興旺,朝廷和百姓都得了好處,也是可能的。”
方以智一拍手道,“今日蔣兄能發人之所未發,龐班頭則疑人之所不疑,在下是開闊了眼界。
方某更感寬慰者,我輩便應是善疑之人,絕不是人雲亦雲,物理無可疑者,吾疑之,而必欲深求其故也。
蔣兄得龐班頭質疑,必能改進鈔法,待有朝一日爲國解憂。”
龐雨和蔣臣連忙拱手謙讓,方以智這是給這段争論打了句号,但讓雙方都感覺很受用,也可看出方以智雖然有時狂放,但情商還是很高的,所以能在澤社之中成爲首要人物。
江之淮突然疑惑的道,“我們今日不是談兵嗎,怎地說了半天寶鈔?”
幾人同時失笑,方以智端起酒杯道,“先飲酒。”
孫臨用折扇拍拍桌面道,“澤社聚會豈能如複社一樣,龍眠山中都是狂生,用不慣小杯子。”
方以智哈哈大笑,對着門口的家仆大聲喊道,“換大碗來!”
幾人換了大碗,就在亭中飲酒,方以智講了登廬山的經曆,又說了在江南遊學時一些複社見聞。
龐雨都留心聽着,如果不是參加士子的文社,他在衙門呆一輩子也未必能聽到這些内容,确實圈子能決定眼界。
出乎龐雨預料的是,不但方以智入了複社,蔣臣、錢秉镫都是複社的人,蔣臣還多次拜見過複社首領張溥兄弟,據說張溥對他頗爲賞識。
孫臨雖然還未入社,但方以智已經準備介紹他入社。
他們說及張溥的時候,都充滿敬佩,無論道德還是文章,都是江南士林表率。
今日一個小小的澤社,就讓龐雨頗爲驚訝,不知道這個傳說中大明第一的複社,又該是如何的驚人。
詩會一直持續到了午後,孫臨等人打算在澤園過夜,龐雨喝了不少酒,但還是要趕回桐城,畢竟民亂不久,作爲快班的首腦,不能離開縣城太久。
方以智親自送龐雨到了大門外,對着龐雨拱手道,“往日隻道龐班頭會些雜學,今日聽了高論,又令方某刮目相看。”
龐雨回禮道,“在下也頗有感觸,可惜方兄馬上要去往南京,日後見面的機會少了,實在是一憾。”
“待我得了确切地址,便讓人告知龐班頭,若龐班頭來南京,一定來方某處作客,屆時方某帶龐班頭遊曆金陵,又是人生一快。”
龐雨哈哈笑道,“那在下便記下了,一定來叨擾方兄。”
兩人又客氣幾句,方以智最後對龐雨道,“上次跟你所說,阮先生那中江社,其實以前我和錢秉澄都曾入社,後來又退了出來。
他若邀你入社,萬勿過于密切。”
龐雨記起這事,其實阮大铖已經請了他後天去參與中江社聚會,至于入社還沒有正式邀請,知道方以智是因爲離開在即,怕沒人提醒龐雨,所以最近反複的說到此事。
“謝過方兄提點,在下懂的分寸了。”
兩人分手道别,龐雨沿着山路蜿蜒而下,到山下拐彎處回頭時,看到方以智還站在原地,龐雨遠遠一拱手,轉身消失在山道盡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