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章中介


龐雨和那馬先生來到大堂左側的幕廳,幕廳一般是知縣幕友處理公文的地方,此時裏面沒有一個人。

龐雨等馬先生落座,才在右側坐了。

馬先生平和的道,“龐班頭對民亂起因,是否有獨到看法,不妨說來老夫參詳。”

龐雨微一沉吟,此時形勢微妙,自己有這個平亂英雄的頭銜,連楊芳蚤也不敢随意任免他的班頭職位,所以他也不太怕馬先生。

“小人不敢,實際不管是縱奴爲惡、私仇尋釁,甚或士紳作惡,無論如何定性,小人并不在乎。

原本此等要緊申詳,理應由幕友和承發房辦理,至少也要幾個書手草拟,如今卻落在小人一個粗鄙班頭身上,小人拿筆容易,落筆卻難,沒有寫好這申詳的能耐。”

馬先生并未插話,沉靜的看着龐雨,等着他的下文。

“馬先生方才說得好,此乃殺心中賊。

張都爺管轄十府,爲國勞心勞力,小人也願意爲都爺分憂。

小人生長于斯,日後還要在此地繼續過日子,這份申詳一交,馬先生到時回了蘇州交差,楊大人去了他處高升,就剩下小人孤立無援,這些士紳在地方的能耐,相信馬先生是明白的,小人要是得罪了他們,隻恐死無葬身之地。

此外這些士紳故舊遍布官場,桐城詩書之家不少,更有何老先生這樣的閣老,若不加以安撫,恐有損張都堂在士林中的聲望。”

“龐班頭的顧慮,也是情理之内。”

馬先生互握着雙手,“若是不傷大雅的要求,可盡管提出來。”

在安撫桐城士紳這一點上,龐雨和馬先生是利益一緻的,龐雨舔舔嘴唇接着道,“小人的意思,起因雖是認定了縱奴爲惡,卻不可牽涉所有桐城士紳,吳應琦、葉燦、方應乾三人縱奴爲惡,那便是這三人爲惡,而非是桐城士紳。

平亂之時有士紳出力者,也應據實以報。”

馬先生微微點頭,當然他并不認爲是龐雨心地善良,隻是猜測龐雨可能受命于某位士紳,至于到底是誰,馬先生也并不在乎。

從張國維和馬先生的角度來看,桐城這些士紳隻是江南十府中一小部分,與張國維的直接利益非常有限,所以他們并不關心這些士紳日後的命運,隻關心如何減小士林輿論方面的影響。

“桐城百年未有大亂,爲何起于此時。

小人認爲鄉紳縱奴隻是原因之一,還有重要原因,是衙門之内有吏目勾結豪奴欺壓小民,才使得民憤極大。

若不除去這些衙門中的敗類,民亂的根仍在,保不齊什麽時候又要來一出,屆時又要勞煩馬先生從千裏之外趕來。”

馬先生低眉垂眼的道,“如此聽來,龐班頭已然得知衙門中的敗類是何人,不知可有告知堂尊楊大人?”

“如此大事,小人一個班頭豈能開口胡說。

不過小人想着,後面那堂上審問之時,定然會有人要交代的。

朝廷可據此申詳掃除士紳和衙門中的敗類,從此桐城又乾坤清朗,也不枉了張都堂的費心操持。”

馬先生此時已經明白了龐雨的意思,就是他不能白擔申詳的鍋。

前面區别士紳的方法是分化桐城士紳的陣營,兩人利益一緻,龐雨可以自保,巡撫衙門則可以避免士林輿論影響。

但後面這某個敗類,則顯然是龐雨的私事。

龐雨已經言明是吏目,張國維這樣的省級大員自然更不會在意,無論是桐城縣衙哪個吏目,在他們眼中确實與螞蟻的差别不大,馬先生拿他們來交易,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。

“若是按龐班頭所說的草拟申詳,以龐班頭想來,桐城士紳是否能安然接受。”

“自然沒那麽容易,但小人會去勸說他們。

想來他們飽讀聖人之言,都是明事理的人,應當能體諒大家的難處。”

馬先生點點頭,既然龐雨自認能說服那些缙紳,那他也不用去問什麽法子,想來便是靠那些有地位的鄉紳壓服其他人。

他自然明白那些要寫名字的人是什麽目的,擡起眼睛看着龐雨,“桐城的申詳中可寫入那些平亂的是士紳,隻要是可查的實情。

但老夫不擔保巡撫衙門報給朝廷的題本中會寫上他們名字。”

龐雨見馬先生理解了意思,隻要和馬先生的交易達成,自己就可以和方孔炤去交易。

“小人一介衙役,自然也隻顧得了桐城的申詳。”

馬先生清了一下嗓子道,“至于那衙門中的敗類,畢竟是桐城縣衙中的事,要不要寫入申詳,龐班頭是否征詢過堂尊楊大人。”

“楊大人雖隻是代知縣事,但畢竟是坐堂官,或許不願衙門有敗類的事情廣爲人知,以免有人說他禦下無方,又丢了衙門的臉面。

但小人想着,縣衙首善之地,若讓這等敗類繼續留任要職,亂事的隐憂便仍在。

所以此人寫不寫入申詳不要緊,最要緊是此人不能再留在衙門中,既然馬先生在此,以馬先生的豐富經曆,能否想到一個法子,既可保住衙門的臉面,又能了結此隐憂,便皆大歡喜。”

馬先生在衙門摸爬滾打了十餘年,所見過的皂隸大多都帶着市井間的精明,但都并不聰明。

沒想到在桐城碰到這個剛升任班頭的皂隸,與一般的衙役全然不同,其他衙役見到知縣都噤若寒蟬,一聽到自己是巡撫衙門來的,吓得囫囵話都說不了幾句。

這龐雨卻侃侃而談,而且對雙方所需能看的十分明白,雖然是一場交易,也能讓雙方面子上過得去。

“老夫如今覺得,龐班頭能得這平亂首功非是僥幸。”

馬先生站起道,“那便有勞龐班頭,盡早把申詳之事辦妥,還桐城清朗乾坤。”

……龐雨一腳踏入方孔炤的書房,剛要開口說話,卻見到那方仲嘉和方以智也在座,立刻把話吞了回去,連忙跟方以智見禮。

再轉向方仲嘉時,這位把總大人怒目圓睜,龐雨隻得笑了一下。

方以智拱手回禮道,“那日龐班頭匆匆而去,舍弟昨日跟我講了幾個大洲,其中所謂新大陸,便應是那弗朗機人大帆船所來之處,新大陸雖是化外之地,卻又頗多奇妙之處。

正想跟龐班頭請教。”

“方公子客氣了,待此間事了,自然要去跟方公子探讨。”

“本月二十一日,我們澤社在龍眠山中有一次時文會,若是龐班頭得空,可來澤園一聚,講一講那天下的山川趣聞。”

龐雨微笑着答應下來,不過方以智隻是邀請他去參與澤社的聚會,并不是邀請他入社,與阮大铖還是不同的。

此時結社的都是士子,身份是一個很嚴格的門檻。

就算是方以智認爲龐雨的雜學有些水準,但也沒有把他當做讀書人,龐雨一天沒有一個出身,他就不會邀請龐雨進入文社。

相對來說,阮大铖就更靈活,也可以說更沒有原則。

方以智也沒問兩人有什麽事情要談,與龐雨寒暄兩句便告辭離開。

方仲嘉猶豫着是否要走,方孔炤卻開口讓他留下。

方仲嘉坐了,抓起一些煙絲灌入煙筒自顧抽煙,時不時的瞪龐雨一眼。

“犬子今日得空,正好來幫方某整理一些《周易時論》的文稿。”

方孔炤招來丫鬟給龐雨上了茶,跟龐雨分主賓坐了。

龐雨發覺自己來方家每次地位都在提升,最早來是在方以智的書房外邊,然後是在方以智書房内,這次終于混到了方孔炤的書房。

龐雨瞟了方仲嘉一眼,然後對方孔炤笑道,“方先生家學淵源,小人聽方其義所說,方家四代都精研周易,方先生自然也要著書立說。”

方仲嘉在一旁冷冷道,“這位龐公差,你一個衙役懂什麽周易,若是有什麽要緊事就趕緊說,不要誤了我大哥做學問。”

“仲嘉,君子上交不谄,下交不渎,你怎地又忘了。”

方仲嘉原本翹着個腳,聽到方孔炤語氣不善,隻得住口不說,把腳也放下來。

“今日衙門定性亂事爲民亂,起因爲士紳縱奴爲惡,此乃定論。

小人反複思量,還是應與方先生和衷共濟。”

方仲嘉又忍不住道,“少拿衙門壓人,這裏都是衙門的人,總不成你們說縱奴爲惡就是定論,桐城千百士紳,豈能由你們任意誣陷。”

這次方孔炤卻沒有阻攔,由得方仲嘉擔任前鋒,打壓龐雨的氣勢。

龐雨卻不爲方仲嘉所動,隻看着方孔炤道,“有士紳縱奴爲惡,隻是吳應琦、葉燦、方應乾,卻不是方先生。”

“方某記得曾告訴龐班頭,方應乾不宜寫入申詳。”

方孔炤輕輕開口道,“即便桐城衙門隻說是此三人,但你我皆知,實際乃是家奴相鬥,不過是市井兇徒私怨兇殺,再煽動了些蠢夫愚婦附和。

縣衙如此定論,豈能服衆。”

“所謂服衆,不過是服士紳而已,升鬥小民忙于生計,誰有空理會定爲什麽。

這裏小人不說原因,隻能告訴方先生,方應乾必須寫入申詳,此事不可更改。”

龐雨停頓一下又道,“小人可以把方先生也寫入申詳,列爲士紳平亂首領。

方先生隻需要讓桐城士紳接受幾人縱奴爲惡的結論,不能四處串聯鬧事。”

方仲嘉此時也不說話,他知道平亂之功對方孔炤有多重要,便看方孔炤是否答應。

方孔炤沉吟片刻之後道,“汪國華呢。”

“隻要方先生說服了桐城士紳,就會見到汪國華的人頭。”

龐雨轉頭看向方仲嘉,“當然方把總還要起誓,從今之後不得向小人和幾個兄弟有任何報複行爲,以你祖宗的神靈發誓。”

方仲嘉怒不可遏,一掌拍在茶幾上,那杯蓋都跳了起來,再掉下時砸在杯口沿上,當當當的轉了一圈才停下。

龐雨絲毫不爲所動,從容的把目光轉回方孔炤,隻見方孔炤也在看自己。

方孔炤眯眯眼睛後道,“再将張鄉官加入申詳,有他相助,方某才能瓦解其餘士紳。”

龐雨知道這個張鄉官,就是張孺家主張秉成的哥哥,方孔炤的妹夫,此時也在桐城等待着起複。

反正桐城這些士紳之間互相聯姻,關系都是十分緊密,不是世家大族或是新晉的士子,是很難進入他們這個圈子的。

“成交。”

方孔炤微微點頭道,“方應乾咎由自取,便由他去吧。

吳應琦、葉燦垂垂老矣,并無前路之虞,想來他們也無暇理會了。

仲嘉向龐班頭立誓。”

“我…”方仲嘉臉漲得通紅,龐雨殺了他幾個家丁,也差點殺了他,搶了銀子搶了平亂的功勞,最後居然還要自己向他立誓。

方仲嘉越想越不是滋味,悶着頭咬牙切齒,就是說不出口。

方孔炤冷冷道,“我說了,向龐班頭立誓。”

方仲嘉見方孔炤态度堅決,隻得偏着頭道,“我方仲嘉以列祖列宗之靈立誓,從今以後絕不向龐雨尋釁複仇。”

“希望方把總恪守誓言。

小人這便回去草拟申詳,也等着方先生的音信,希望跟先生合作順利,祝先生日後一飛沖天飛黃騰達。”

龐雨站起跟方孔炤告辭,又轉身對着方仲嘉拱手,方仲嘉臉色不善,坐着并不還禮。

待龐雨離開之後,方仲嘉騰的站起來到方孔炤身邊。

“大哥你怎地……連方應乾都讓他們寫入申詳,畢竟是咱們方家的人,豈能由他們胡亂編排。”

方孔炤從懷中摸出一張呈文紙,遞給了方仲嘉,“隻看不問,也不要記。”

方仲嘉狐疑的接過,隻見上面寫着,“亂民惡仆各有本等,情罪原不相掩,按撫官平時宜預爲禁嶯,有事一面奏報,一面詳查處治,何得延緩!本内黃文鼎、汪國華、方應乾、殷登等俱着盡法究拟,吳應琦何故縱惡害民?

葉燦何故緻仆焚搶?

且非止數人,其餘有無庇隐宦仆兇徒,俱着嚴查究拟,速奏該部知道。”

“按撫官…”方仲嘉一驚,對巡撫巡按的稱呼都可以簡省的人,天下似乎并沒有幾個人。

再細看一遍全文,額頭不禁冒出冷汗。

“難道是…”“這是皇上給應天巡撫的批語,費了爲兄大工夫才找人抄到一份,萬不可外傳。”

方孔炤站起來道,“非是張國維要定桐城士紳爲惡,乃是皇上已經定了調子,甚至知道方應乾的名字,張國維豈敢有絲毫違逆,更遑論你我,爲個方應乾也不值得。

你再看這句‘其餘有無庇隐宦仆’。”

方仲嘉連忙道,“皇上還要深究,若是有人非要牽強附會,汪國華便……”“所以汪國華乃首要之事,還能有個平亂的大功,也是那龐雨不知皇上早已有了定論,否則絕不止這點條件,這交易甚爲劃算。

爲兄知道委屈了仲嘉,但此事勢在必行。”

“那大哥如何讓士林接受。”

“咱們分而擊之,讓密之帶江之淮、蔣臣去廬江遊學幾天,讓孫臨勸說孫頤,秉文遊說其他士紳,何老先生那裏,由爲兄親自去說。”

方仲嘉點頭道,“待江之淮和蔣臣回來之時,士林大局已定,他們也就鬧不出風浪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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