閏八月的二十四日,黃文鼎已被誅幾日,民亂幾近煙消雲散,核心的賊黨兩百餘人,被殺者約七十人,另有七十餘人被抓,仍有數十在逃。
以方家爲首的士紳一方大獲全勝,但整個士紳階層在此次民亂之中遭受了重創,很多大家族舉家逃往安慶府,至今仍不敢回桐城。
各家的産業如典當行、糧店、宅院大多被焚搶一空,缙紳豢養的家奴逃散殆盡。
從獲得的賊黨設醮所用銅鼎上的名單來看,參與亂黨的家奴人數也不少,不僅有張孺之流,甚至也包括葉燦、吳應琦、方象乾的家奴。
這些家奴吃裏扒外,與賊黨裏應外合,使得亂民輕松攻破各家門房,又精準高效的将各家财物搶掠一空,平亂之後能追回的隻是一小部分。
所以士紳的勝利非常有限,很多士紳依然驚魂未定,隻有極少數開始對亂民家眷進行報複。
城内外的門店陸續營業,但市面上生意清淡,不複往日的繁華。
唯一生意興隆的,便是喪葬相關的店鋪,當日被打行所殺的亂民都被家眷收了屍體,這幾日桐城内外不時有人家發喪,縣城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。
縣衙則又開始恢複運轉,民亂時逃散的部分胥吏回到衙門上班。
楊芳蚤指揮着這個效率低下的衙門,小心翼翼的進行平亂後的善後事宜。
桐城縣衙的監獄人滿爲患,這次打行一股腦抓了七十多人,全都送到了南監。
按照職責的劃分,審訊都是由縣衙完成,審訊完成之前都要關在南監之中。
那些人犯的家眷每日都聚集在八字牆附近打探消息,常常都有上百人的規模,這種聚集又增加了新的隐患,一旦這些家眷受人鼓動鬧起事來,恐怕縣衙的胥吏又要落荒而逃。
所以最近楊芳蚤壓力很大,爲了增加自己的底氣,震懾那些可能暗地心懷不軌的人,他特意提拔了名震桐城的龐皂隸。
看似勇武的龐雨實際這幾天連家都沒敢回,一直以保護縣丞的名義住在縣丞衙署,今日得了新的任命後,才不得不來到縣衙,開始他新崗位第一天的工作。
…“龐班頭這邊請,您的上座小人一早就準備好了。”
曾經跟龐雨一起下過鄉的阮勁熱情非凡,“椅子是換過的,絕不是老李坐過那把。”
龐雨背着手不停點頭,阮勁口中那老李,便是以前的李班頭,他在快班班頭任上也有兩三年了,按焦國柞的說法,還是撈了不少好處。
這次從鄭老打死嶽季開始,李班頭就沒消停過,上官催促,鄉紳刁難,後來一見黃文鼎他們來真的,吓得不敢再來衙門。
衙役、書手這種層次的人員,各房司吏就可以決定要不要,楊芳蚤作爲一縣之尊,則可以随時任免班頭,自然不會再讓李班頭繼續掌管快班。
勇武非凡的龐皂隸鯉魚躍龍門,一舉成爲桐城的刑警隊長。
但如此一來,他在戶房的銀櫃差事可能就要告吹,龐雨也不知究竟劃不劃算,但楊芳蚤并未征求他的個人意見,所以不論願不願意,他也要把桐城刑警隊先管起來。
今日的快班來了六個人,此次民亂之時,楊芳蚤最爲痛恨的部門便是快班,原本快班應該是巡捕緝兇的主力,可他們不但抓兇手抓不到,亂起之後還一個比一個溜得快,甚至馬匹都被偷走一半。
快班一點都不能給堂尊解憂,讓堂堂一縣主官既無武力又無耳目,弄得楊芳蚤和縣丞像兩個傻子一樣,被各方蒙在鼓裏,兩個上官都自覺丢人現眼。
今日來的這六人中,有兩個馬快四個步快,都是見機得快的,眼見民亂即将平息,便立刻返回縣衙當值。
龐雨落座之後摸了摸椅子的扶手,上好的桃木,擦得幹幹淨淨,看得出來阮勁也是用了心思的。
此人看着一臉兇相,但在上官面前極度溫順,随時帶着獻媚的表情,所以李班頭和戶房都十分喜愛,有好差事總會派給他,阮勁買到牌票的機會遠遠多于其他快手。
快手房就在皂隸房對面,要是按辦公面積算起來,比戶房還要大得多,總共有三楹房間,阮勁昨日下午給龐雨便整理了整整一間。
這屬于慷公家之慨,總不見得有快手還敢說他給班頭安排大了。
阮勁便是比其他人快了這麽半天時間,但在龐雨心裏的地位,卻領先了一大步,赢在了起跑線上。
六人都站在案前,龐雨卻一直坐着未動,以前龐二傻在對面皂隸房上班,沒人看得上,但突然被人打開竅之後,幹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驚人,尤其是獨闖雲際寺殺死亂賊二十餘人,還把頭都砍了回來,現在更當上了快班班頭,衙中沒人再敢小看他,此時他一句話不說,六人心中頗有些忐忑。
龐雨等幾人擔心了好一會,才終于開口道,“此次民變,縣衙之中有不少人陽奉陰違,甚至明裏暗裏投靠亂賊,百姓視我胥吏爲無能之輩,辱及朝廷顔面。
堂尊要我痛加整饬,凡有涉及勾結亂賊之人,龐某絕不容情。”
龐雨一臉的嚴肅,下面的六人大氣都不敢出,害怕引起這個班頭不滿,萬一也被他斬了腦袋去。
“不管以前的班頭如何,龐某要的快手,首要是敢于任事,那些首鼠兩端騎牆搖擺之徒,不是我要的人。
楊堂尊賦予龐某全權,快班無論馬快步快,留用與否,由龐某一言而決。
且不看是否投充,隻要是才德兼備的,即便是幫閑也可當得馬快。
若是德行有虧,即便是投充過的,也休想混入我快班。”
六人低頭垂手,不敢與龐雨對視,包括阮勁在内也是如此。
從萬曆之後,衙役大部分都不是役籍,絕大部分都是民戶投充的,早已成爲了一個職業。
衙役在衙門中地位低賤,被官吏呼喝打罵是常事,工食銀表面也隻有六兩。
但實際至少都有十幾兩,還是超過一般的百姓,社會地位也高于普通人。
如果龐雨不留用他們,這些人便立即會面臨生存問題。
龐雨站起來在走到六人跟前,順着隊列邊走邊道,“但凡是敢任事的,我龐雨絕不吝惜獎賞,非但你們的工食銀我一文不要,還另有常例銀子爲獎金,隻要你有能耐,每年的銀子不會比戶房胥吏少。”
末尾的一名馬快擡頭小心的看着龐雨,他眼神靈動,低聲對龐雨問道,“可戶房給快班的便隻有工食銀,未給過常例銀子,班頭去何處尋那銀錢的出處。”
“那是本班頭的事,若是龐某不能做到,你們大可把龐某說的話當耳旁風。”
龐雨舉起一隻手,“但若是拿了銀子,便要按龐某所說辦事,我說的話便是命令,必須不折不扣的執行,做不到這一點,龐某随時将其逐出快班,屆時便休怪龐某無情。”
那馬快低頭道,“明白了。”
龐雨掃視六人一圈,裏面至少有三人曾經在搶大戶的現場出現過,包括阮勁在内,隻是龐雨戴了面巾,他們沒留意到龐雨而已。
“這裏的各位,能在民亂未平之際來衙當值,可見都是恪盡職守之人,日後也必定是我快班棟梁。
但楊大人對胥吏投靠亂黨之事甚爲厭惡,各位若是曾不小心在亂民聚集之處出現,可單獨來向龐某分說,龐某心中有底,自會爲各位擔待下來。”
龐雨說完留意觀察,六人中竟然有五人都有不自在的表情,可見桐城民變群衆基礎确實廣泛,最混亂的時候大概能走動的大人小孩都去參與過,也包括龐雨在内。
他要這幾人向他交底,是要先抓幾人一個小尾巴,在心理上更具有優勢,便于以後的管理,同時也是看他們是否對自己老實。
龐雨從最近跟胥吏的接觸來看,對這些衙役一味的籠絡并無多大效果,必須恩威并濟才行。
“龐某新任班頭,民變初平,快班首要便做好本分之事,巡捕緝兇安靖地方。
要做出幾件大事,既報堂尊和縣丞大人的看重,亦可回報鄉梓安定民心。”
龐雨認真的看着幾人,“但今日要辦的第一件事,便是讓門口圍着的那些人散去,堂尊大人不願那許多人聚集于縣前街,但又不想與那些人打殺沖突起來,各位之中可有自告奮勇之人。”
六人紛紛盯着龐雨,神态都有變化,似乎有些躍躍欲試,又有些遲疑。
“日後的快班中,龐某要分作數個小隊,每隊設隊正一人,工食銀爲每年二十四兩。”
那六人都擡起頭來,眼中出現了熱切的光芒,龐雨停頓一下後接着道,“但這隊正不是随便給的,必由能者居之,何爲能者,能幫上官解憂者便是。”
開始發問那名馬快踏前一步,“小人願意一試。”
阮勁也站出來,還沒等他開口,龐雨便打斷道,“阮兄弟勇氣可嘉,但已晚了半步,下次還需果斷。”
龐雨轉向那馬快微笑道,“還不知怎麽稱呼。”
“小人江帆!”
……八字牆前哭聲一片,地上圍坐了數十人,這其中有十多人是來要人頭的,大概來自六七家人戶,平日也都認得,家中都有人被砍了腦袋放在那馬車上,約了一起來要回屍首。
其他人則是來打聽被關押的家眷消息,加上一些看熱鬧的,使得八字牆前人群密密麻麻。
六名快手提着腰刀,從大門内緩緩步出,來到那些家眷身前。
哭聲頓時停止,那些家眷不及抹淚,紛紛起身往後面退了幾步,周圍的人群也安靜許多,不再嘈雜喧嘩。
江帆對那些人大聲道,“你等報上各家的名字來,是想要回屍首還是想見人犯?”
家眷們都小心翼翼,等了片刻見無人說話,後面的一個男子才試探着道,“白安是我二弟…被抓在南監,想帶些吃的,亦想問問他有何罪,這裏還有…”江帆也不等其他人報上名字,直接對白安那兄長道,“如此正好,我快班正要尋白安的住處,便請這位白兄帶個路。”
“這…我隻是來探個消息,公爺爲何要尋他住處?”
江帆打斷道,“白安參與劫掠吳鄉宦、葉鄉宦、婁秀才各家,又向桐城士紳大戶勒索錢财,雖已收押南監,但銀錢仍未追齊。
快班奉命要如數尋回,若是亂民家中不足的,亦可能是藏于親友之家,這位白兄應識得白安所有親友,煩請帶路一家家搜來,屆時衙門定有賞賜。”
“我…我不識得。”
白安的兄長萬萬沒想到竟然問出這麽個結果,趕緊往後面退道,“我不是他親哥,隻是看他可憐來幫着問一下,其他的都不知道,也不識得白安其他的親友。”
他一邊說一邊往外退去,要是真被衙役抓去帶路,一家家親戚的搜過去,他日後可就沒臉見親友了,更說不定還搜到他自己家去,那自家的銀子也是銀子,到時哪裏說得清是不是髒銀。
江帆挽留道,“這位白兄不要忙着走,事情還沒說呢。”
那白安的哥哥不敢停留,一溜煙便混入人群不見了。
江帆又轉向場中其他人,“南監收押之人,皆要由刑房審訊,建安徽甯分巡道亦要親來聽審,絕不會冤枉了他們,各位鄉梓憂心親友乃是人之常情,但聚集于此恐有不妥,若是分巡道道台見了,以爲尚有人意圖作亂,便一心要以儆效尤,沒準便判得重了,反而害了你們牢中親友,各位便是給親友幫了倒忙。
屆時審完之後自有布告張貼,若是心切要探消息的,可将住處告知兄弟一聲,兄弟親自上門通告消息,也比圍聚于此處便宜。
來來,有沒有願意留下地址的?”
江帆走近幾步,那些親友哪裏敢留下地址給衙門,都怕衙役到時候上門搜髒銀,把自己再搭進去,紛紛擺着手往外邊退去,唯恐落在後邊被江帆抓住一般。
後面五個快手也分散開來,一一去問那些百姓要地址,場中百姓四散而逃,轉眼功夫密集的人群就變得稀稀落落。
龐雨滿意的從大門出來,這樣不用喊打喊殺就讓人群散去,确實是個好辦法,一會便可以去向楊芳蚤邀功。
六個快手還在一一詢問那些人,龐雨走到場中時,百姓已經逃得沒剩下幾個。
江帆此時來到一個老婦人面前,那老婦普通打扮,應當是城中的百姓,很多青皮的家庭都是如此。
她容色憔悴,臉上還挂着淚水,“這位官差啊,我來問我兒子的屍首,能否還給老身呢,都死了數日了,再不出殡恐怕都要爛了。”
“嬸子你兒子叫何名字?”
“哎呀,他叫谷小武啊。”
老婦人哽咽了片刻,抹掉淚水後又道,“他也是個衙役,原來在戶房的時候啊,到處都有人家要跟他說親,都怪他爹死得早,被人弄去了皂班,哎,一日不如一日,也不聽老身的話了,最後落個身首異處,老身日後見了他爹,可如何說啊…”老婦人說罷抓住江帆的手臂嚎啕大哭。
江帆耐心頗好,隻是輕聲勸說,那阮勁見了大步過來就要把那老婦拉開。
龐雨走上兩步,對阮勁搖搖頭,待阮勁退下後,龐雨拍拍那老婦的手道,“谷大嬸不用着急,總要等到身首齊全才得安葬。
那些屍身都還在雲際寺,池州兵今日便要走,原本我們是明日帶仵作去雲際寺收斂,谷大嬸既然心急,龐某今晚便去雲際寺,明日一早便可将谷小武的屍首交還大嬸。”
那老婦聽了噗通一聲跪下,哭着對龐雨道,“謝過這位差爺了,好心人啊…”龐雨趕緊對江帆道,“你把她扶回家,早些回來我們馬上去雲際寺。”
說罷龐雨頭也不回,大步走回了縣衙。
……夕陽西下,雲際寺山下兩輛馬車正要離開,車上各拉了三具無頭的屍體。
龐雨帶着龐丁,站在山道處默默看着其中谷小武的無頭屍身。
這是今天拉走的第二批,廟中還有十多具屍體,龐雨是今日一早得知池州兵要撤走,便自告奮勇帶仵作來收斂屍體,同時也是來确認池州兵是否已離開。
這種沒有油水的苦差事自然沒有人跟他争,龐雨帶了快班的六人和兩名仵作,看起來明日還要忙一天,才能把屍體運完。
“班頭不跟我們回縣城否?”
阮勁關心的道。
“我不放心那池州兵,楊大人特意交代,要我一路查到練潭,确認池州兵已離開桐城縣境,這正是我等快班的職責。”
龐雨歎口氣,“若是今日回去,明日又要從縣城重走這一段,不如就在挂車河附近尋一客棧住下,明日便直接去練潭,可少走二十裏路。”
“那小人留下陪着班頭。”
龐雨面無表情道,“城中民亂初平,恐有餘黨隐藏,你們都回桐城,今日晚間就住在縣衙内,務必要确保堂尊和縣丞大人的周全。”
“小人…”“我說過的話便是命令。”
阮勁趕緊閉嘴,待那仵作把屍體固定好後,快班六人紛紛上馬,這也是現在人少的好處,所有人都有馬,步快都成了馬快。
龐雨目送着拉屍體的馬車消失在官道上,才和龐丁緩緩走回山上的雲際寺。
雲際寺山道上砍倒的柏樹被池州兵清理了一些,但多數還在,龐雨走來卻不覺得費勁,上到山頂之後便進到大殿。
龐雨在通往偏殿的門口緩緩坐下,就坐在地闆之上,殿中石闆上仍然血迹斑斑,顯然池州兵并未打掃過。
龐雨一時入了神,就坐在原地直到天色全黑,龐丁在殿中點起了兩支火把,山風從堂中穿過,帶動着火光不停搖曳。
“少爺,那舀糞的瓢已經找到了。
天黑了,何仙崖也過來了,他在院門外守着山道。
我又把廟中搜了一遍,确實沒人躲藏,咱們開始幹吧。”
龐雨盯着對面一塊血迹,那一團的血迹有種飛濺的感覺,正是谷小武斃命的地方。
“少爺?”
“走。”
龐雨在臉上抹了一把,用力撐起身體,兩人各取一支火把從後門出了殿,到了居士房外糞坑位置。
龐雨此時對那惡臭毫不介意,迫不及待的把火把插好,取了地上的糞瓢在糞坑中探到底,用力舀起一瓢,感覺十分有重量,小心的擡起倒在岸上,一堆混合屎尿的黑乎乎的東西。
龐丁用一根竹枝撥弄幾下,難以壓抑的輕聲叫道,“藏的銀子還在!池州兵沒找到!”
他端起準備好的一盆水,嘩一聲沖過去,粘稠狀的固體被沖刷而去,露出了下面幾塊元寶狀的銀錠,在火把光的照射下,反射出幽幽的金屬光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