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清溪便種稻,秋晚連雲熟。
不待見新春,西風香自足。”
唐爲民騎在馬上,半眯眼睛悠然吟訟。
七月間桐城鄉間到處都是金色的稻田,無數農人在田間勞作,一些收得早的稻田中紮起一堆堆的稻草,未收的田中則散布着一些帶竹籬的草人,偶有孩童成群結隊在田間追逐秧雞,正是農家豐收季節。
龐雨聽罷連忙奉承,“本以爲唐大人隻是公門能吏,豈知還能吟詩作賦,如此文采小人佩服佩服。”
龐皂隸正繼續着他查倉的行程,從預備倉之後,又檢查了同在縣治的豐豫倉和便民倉,這兩個倉廒規模少得多,相同的是也沒有絲毫糧食。
龐雨自然也沒放過兩個倉子,依樣畫葫蘆敲了一筆竹杠,查完了縣治的三個倉廒,唐爲民今日便安排去桐城另一個經濟要地,枞陽鎮。
因爲枞陽離桐城較遠,女幫閑不太方便同去,龐雨隻帶了何仙崖,一行人清早開門便出城,此時剛離了城廂不遠,附近還是淺丘陵地貌,但平壩間已有成片稻田,讓唐爲民這個文人頗有興緻。
唐爲民聽了龐雨的奉承後一愣,随即謙虛的道:“爲兄若真能寫得出如此詩詞,也當得龐小弟的佩服,可惜這是蘇轍所作的《雲芗閣》,寫的是龍眠山,都是我桐城之所在,卻是一北一南,爲兄覺得應了此處的景,是以随口念出。”
龐雨馬屁拍在馬腿上,他是知道蘇轍,卻哪裏知道他這些冷門詩詞。
不過他臉皮厚度足夠,倒不覺得尴尬,順着唐爲民的話道:“大人腹有詩書确實無疑,隻是小人才疏學淺,見識得少了胡亂說,叫大人笑話。
以小人這點見識,大人說是自己寫的,那小人也絕不知曉,大人卻直爽相告,絕不将前人所作據爲己有,光是這份胸懷,便不是常人能比,方才小人隻是佩服大人文采,如今反更佩服大人的爲人了,隻因文采還可後天補足,品性卻是天生成,尋常學不來的。”
唐爲民雖是吏目,畢竟是讀書人,科舉一途沒有走通,在明代科舉爲重的社會氛圍中,他在上官面前是有點自卑的,剛剛在龐雨面前收獲了文化上的優越感,心裏本有點自得,連帶看輕龐雨這個下裏巴人,此時聽了龐雨的馬屁,倒覺得龐雨知情識趣,不由哈哈笑道:“龐兄弟真性情。”
“小人性情是真的,不過腹中無才也是真的,看着這美景亦無話可說,隻能說句咱桐城好地方。”
唐爲民談興也高,“西邊山水相連,東面稻熟連雲,咱們桐城真是好地界,就今日要去的枞陽鎮,亦可稱人傑地靈,遠的不說,本朝之初入閣輔政的何如寵老大人,便是枞陽人。
雖是緻仕了,但本朝複起的閣老亦不在少數。
果然今年年中時,首輔周大人緻仕,朝中便推舉何大人回朝當首輔,據說都走到半途了,最後不知怎地沒去,就差了那麽些許,但說不得哪天就真去了。”
“還有這事,要是何大人當了首輔,咱桐城可有光了。”
唐爲民一邊說一邊痛惜,“誰說不是,聽聞是一個叫姚康的幕客勸說,讓何大人改了主意,确實可惜了。
再遠點說,熹宗朝的左光鬥,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,那也是枞陽人,方家的方光美、方孔炤,今年的進士光時享,阮家的…阮大铖,嗨,這人不說也罷,但都是枞陽出的進士,詩書傳家确是真的。”
龐雨沒聽過什麽阮大铖,他此時已經騎行了十餘裏路,這馬鞍硬得出奇,騎術不佳的龐雨大腿内側火辣辣的痛,心思都分在調整坐姿上。
作爲政府的基層工作人員,原本皂隸是沒資格騎馬出差的,但唐爲民考慮他是縣丞近期的紅人,要馬的時候專門到快班爲他調了一匹,還配了一個馬夫跟随照料馬匹,算是特别優待龐雨,沒想到反讓龐雨吃盡苦頭。
所以雖聽唐爲民言猶未盡,龐雨也沒心思追問。
一路上聽唐爲民說起,枞陽鎮讀書當官的人确實很多,枞陽的有錢人也是桐城最多,古代說窮文富武,但實際上無論文武,家裏沒點根基都是難以供養的,枞陽出的進士多,也在情理之中。
唐爲民是桐城練潭人,對本地掌故了如指掌,路上談談說說,龐雨倒不覺沉悶。
但枞陽實在遠了些,唐爲民不願太趕,晚間還在半道的鋪社歇了一晚,第二天龐雨大腿和屁股都痛得厲害,走路也受影響,騎一會走一會,好不容易熬到午後才到了枞陽鎮。
枞陽鎮的倉房有紅沙洲常平倉、下枞陽廒房、鎮倉廒等六處,其中三處是社倉,主要是民間自己管理,與預備倉等官方倉庫的地位有所差異,能管社倉的,都是地方大戶大族出的人。
下枞陽倉廒則是存放的漕糧本色,那裏有專門的漕倉署管轄,這個地方是個檢查的重點,漕糧比不得地方自己的,每年有定額需往京師送。
就龐雨所見,管理雖然也混亂,但比起其他幾個地方倉廒要好一些,畢竟地方能少,京師的不能少。
唐爲民一到就進了下枞陽倉,幾乎所有檢查都親自經手,不知是因爲下枞陽倉太重要,還是這裏屬于他的自留地。
龐雨知趣的毫不過問,隻在倉廒中略微查看一番,便出門在枞陽鎮附近閑逛。
枞陽鎮因爲規模龐大,還分爲枞陽鎮和下枞陽,彼此相距五裏,要說是兩個鎮也是十分合适。
龐雨此時所在便是下枞陽鎮,眼中所見,下枞陽鎮确實是比縣治還繁華的所在,此地瀕臨長江,鎮外便有港口直通江河,兩岸商貨倉廒連綿不絕,形成了幾個熱鬧的交易市場。
枞陽得益于貿易的繁榮,便不斷吸引人口前來定居,下枞陽以“大街”爲中心,民居遠遠的往四面延伸,據龐雨的觀察,居民數量不會少于桐城縣治,龐雨對這種活躍的商業城鎮感覺更親切。
何仙崖随在龐雨身邊解說着,他也很樂意出這種差,因他來過枞陽兩次,此時落後半個身位,便臨時充當導遊的角色。
“二哥你看,這兩條小溝,便是從來時看到的月兒湖引來,枞陽周圍種魚田最多,尤其以龍井蕩中肉味最爲鮮美,漕倉署晚間定然要請二哥去品嘗一番。”
桐城周圍塘湖很多,縣治裏賣的魚又多又便宜,龐雨對枞陽的魚肉沒多少興趣。
他卻對下枞陽的港口産生了不小的興趣,枞陽港其實就是一段靠近城鎮的河岸,岸邊商船和漕船鱗次栉比,不斷有船隻起帆離去,河道上舟船往來,顯示出繁榮的商業活動。
“三弟,枞陽此處如此多船,都是拉些什麽貨品?”
何仙崖指着旁邊那些商家的倉廒道,“八成都是糧食,咱們桐城雨水充足土地肥沃,産糧一向豐厚,每年有糧商從附近收購大量糧食,再過得一月,到收熟的季節,各條河道糧船相接,就從這下枞陽順大江販往江南一帶。”
龐雨點點頭,枞陽這裏從經濟上看,應該超過桐城縣治,因爲水運是此時最便宜最有效率的運輸方式。
龐雨來了這些日子,雖然以前對桐城的位置不太清楚,但安慶府是知道的,就在長江邊上,聽周圍人老說大江,也猜到就是說的長江,忍不住問道,“從此處到大江還有多遠?”
“出下枞陽往南幾裏,就能到大江岸邊。”
“這麽近就能到大江?”
見何仙崖點頭,龐雨轉身便往倉庫大步走去。
何仙崖在後面追着大喊,“二哥這是去哪裏?”
“去看大江!”
龐雨回倉取了馬,帶着何仙崖出了下枞陽倉所在的東風口,過紅沙洲到了河岸街,順着河道往南而行。
出得鎮外,四周星羅棋布着大小塘湖,沿河更有整片的圩田,圩田之上是修築整齊的大埂,排插條石井井有條,寬闊之處可達丈餘,路側遍植綠柳。
大埂在龐雨的視野中無盡的延伸,适逢秋色,江湖内灌,石堤柳蔭,差池映帶。
石堤兩旁交錯着稻田魚田,青黃相間色彩斑斓,波光之中天光雲影,龐雨便如行走于五色的水鄉夢境,忘卻了身在何方。
即便是前世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,沉醉中不覺時間流逝,縱馬南行到一處兩河交彙的地方,前方水天交接,大河之上江流滔滔波光粼粼,磅礴的氣勢頓時将龐雨從迷幻的美夢中喚醒。
“長江。”
龐雨喃喃道。
河道之中兩艘漕船正在彙入長江,江面航道中片帆點點。
龐雨認真的看着江面,每當船影消失不久,便又有新的船隻從遠處出現。
龐雨策馬立于江邊一動不動,如同石雕一般看着江面,眼神不停閃動,細數着江面船影。
過了一刻鍾,何仙崖才氣喘籲籲的從後方趕來,一到龐雨身邊就攤在地上,喘息了半天才道:“二哥你不是腿被磨痛了嗎,跑幾裏地就爲來看一眼大江?”
龐雨低頭看着何仙崖道:“我方才在數江上過了多少船,這不是大江,這才是大生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