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谷小武絮絮叨叨中,兩人在城牆上走來走去,終于混到天亮,雖是值了夜班,但沒有補休一說,龐雨因爲是在東作門值夜班,家又住在西門,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,也沒彙合到女秘書,就這麽灰頭土臉的到衙門上班。
八字牆外碰到何仙崖,何仙崖看着也是精神萎靡,大約被昨日那一巴掌打飛了魂。
何仙崖看他臉上大包小包的紅腫,拉過他問了他來由,龐雨把昨晚情形一說,何仙崖紅腫着眼睛低聲叮囑道:“既是得罪了王大壯的小舅子,這兩天你可得小心着,不要有啥事犯在王大壯手上,待過得幾日王大壯氣頭一過,請人說和一二,該低頭時要低頭,總是要與班頭和解爲好。”
龐雨揚揚頭滿不在乎的道,“不過是蚊子咬幾個包罷了,王大壯若是就這點本事,那這種貨色不值得低頭,所以現在我有一個小目标。”
何仙崖驚訝的看着龐雨,“二哥你又有啥目标了?”
“我也要當個班頭,到時看他王大壯還能把我怎樣。”
何仙崖看着龐雨離去的背影搖搖頭,他在心中認定,自己這傻子二哥這回有得小鞋穿了。
今日的早堂比較簡單,沒有放告也沒有比較錢糧,縣丞昨天殺威大棒之後,接着就派發胡蘿蔔,他知道自己這個職位最多當十來天,所以隻辦早堂,接着就發派各房事情,各房都得了好處,對縣丞吹捧如潮。
龐雨對縣丞的手段倒有些佩服,但縣丞派的紅利沒有落到龐雨身上,因爲他在衙門一直是個傻不愣登的形象,除了焦國柞這個發小,沒多少人愛搭理他,縣丞甚至不知道他名字,因爲縣衙的規模其實是很大的,三班衙役的人數也不少。
桐城縣總共下轄四十七裏,建制不大也不小,衙門中人最多的就是三班衙役,分别是皂班、快班、壯班。
快班分爲馬快和步快,以前是送消息發命令的,後來變成巡城逮拿的工作,類似後世的警察。
壯班則是守衛縣内治安的,常被稱爲衙兵,桐城這裏多年來太平,壯班編制一百九十二人,在編的不過二三十人。
龐雨所屬的皂班負責縣衙運行的,也就是工勤人員,職責主要是搞縣衙内勤的,知縣、縣丞、首領官都有幾個皂隸服務,六房裏面除了典吏和書吏,也分配有一些打雜的皂隸。
在實際的運行中,三班職責往往分不明白,直到清末也是各處自己分派,有些地方是按職能分,有些是按片區分,大多數領導也不會管那麽細,覺得誰合适,就安排誰幹啥。
由于以前龐雨有點傻,各房都不要他去做事,他就一直在皂班裏面等班頭差遣,做一些雜事,皂班跟他一樣的閑雜人員也有十來人,這些人每天都圍着班頭轉,以便得些好的差事,當然回來都要孝敬王大壯。
衙門裏面工食銀雖然不多,但灰色收入不少。
特别是一條鞭法改革之後,甚至有科舉無望的秀才生員都投充進來,以養家糊口,可見吏目和衙役收入也較爲可觀。
可悲的是,龐雨如今得罪了王大壯的小舅子,好差事就更别想了,王大壯還爲他準備了豐富的小鞋。
雖然有了一個小目标,但眼下還需要小心應付,昨晚的守夜隻能算開胃小菜,今天還不知道有啥稀奇東西等着自己。
早堂散了後,龐雨站在原地發呆,愣愣的看着地面,谷小武以爲龐雨怕回皂班,便也一直等着。
等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,龐雨才結束發呆,跟谷小武這難兄難弟一起往儀門外走去。
此時儀門西側的皂隸房外,大部分皂班人員已經到齊,都等着王大壯安排當日事務。
王大壯跟名字一樣,高高大大的,下巴一圈絡腮胡子。
他那小舅子張代文也候在他身邊,等着看龐雨穿小鞋的動人場面。
昨晚的領頭皂隸王朝奉剛剛向王大壯彙報了昨晚情形,說到那兩人如何蚊叮蟲咬一夜,王大壯哈哈大笑起來。
旁邊一個瘦小皂隸對王大壯巴結道:“那龐傻子敢得罪小舅哥,是沒把咱班頭看在眼裏。”
另外幾個皂隸也圍過來,“班頭您放心,不用你動手,咱們兄弟就給他好看。”
王大壯一揮手,等幾人安靜後道,“何須動手,正好兵房要巡鋪社,還差些人手,老子要那龐二傻把全縣的鋪社都巡遍,完了再巡渡口,回來每晚給老子去城門守夜…不,去打更巡街!哈哈哈!”
小舅子張代文聽得眉飛色舞,這裏跟龐傻子最有深仇大恨的就是他了,當日龐雨那一刀已經在衙門小範圍傳播,讓他很是覺得丢了面子,今日一定要好好找補回來。
“姐夫英明。”
“班頭高見,累死他個龐傻子。”
“一個傻子還敢帶女幫閑,等趕走他,把那女幫閑接手過來,終歸還得班頭梳攏她才是。”
幾人正說得高興,卻見龐二傻和谷小武從儀門出來了,王大壯對幾人點點頭,都不懷好意的暗笑。
待到皂班站齊之後,王大壯便上來開早會,他掃一圈皂班人員,經過龐雨時狠狠瞪了一眼。
王大壯清清嗓子道,“說今日差事之前,先說幾句昨日的事兒,大夥也都看到了,隻是因昨日早堂散得晚,事兒也亂得很,才沒得閑跟大夥交代,今日乘這功夫跟大夥說幾句。
昨日是打了不少人闆子,也有咱皂班的,有些人背後犯嘀咕,說縣丞大人是不是公報私仇,呸!我告訴你們,這種念頭想也不能想,縣丞大人科舉出身,豈會幹這種事,誰要是被老子聽到在背後亂嚼舌頭,老子一腳踢死他。”
王大壯這是自己站隊呢,衆皂隸正要附和,突見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出隊列,口中還在大聲叫喊。
“是誰那麽沒良心?
什麽叫公報私仇,這種念頭想一下都是罪過。
縣丞大人那是秉公辦理,你們說,哪一個闆子不是打得有理有據,有沒有一個打錯了的,說不說得出,我心裏服氣得緊。
不說昨日,平日間縣丞大人哪次不是吃苦在前享樂在後,爲桐城百姓操碎了心,任上可謂兢兢業業任勞任怨,往往都要在衙署辦理公務直到夜半時分,甚至夙夜不眠。
一個縣丞才多少俸祿,區區六石六鬥,值得這麽多的付出嗎?
背後說閑話的人,還有沒有哪怕一點點良心,你們還是人不是…嗚…”龐雨一邊哭一邊低下頭,用袖子遮住臉,往手心裏面吐了一口口水,順勢抹在了臉上,袖子放下來的時候,臉上已經變得一片濕潤,配上龐雨誇張的哭泣聲,顯得聲情并茂,唯一不足是口水裏面有些泡泡,一時沒有抹破,挂在臉上不像淚水,倒更像鼻涕,不過此時誰敢上來說他假哭。
王大壯爲首的一群皂隸目瞪口呆,這個平日間利落話都說不了幾句的龐二傻,今天居然能長篇大論頭頭是道的大拍上官馬屁。
因爲皂隸房的位置,就在儀門外甬道的左側,對面就是快手房,右前邊就是縣衙大門,甬道是縣衙的進出通道,來來往往的人很多,龐雨這一陣大聲發言,立即引來了其他部門不少圍觀者,連八字牆附近的人都進來看熱鬧。
龐雨見觀衆增多,造勢的效果不錯,心情激動下一揮手臂,“這三年來,桐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,屢次獲得安慶府、南直隸的嘉獎,都是跟縣丞大人的付出分不開的。
但縣丞大人自己呢,吃的是雜糧飯,穿的是土布衣,襪子破了補上加補還舍不得扔,清苦啊,是大人不懂如何撈銀子嗎?
不是!是大人飽讀聖賢書,将清廉當做爲官的原則,桐城百姓有福啊。
大人的父母尚在老家,不能膝前盡孝,卻背井離鄉來桐城三年,一個外鄉人,毫無利己的動機,把桐城人民的民生事業當做自己的事業,這是一種什麽精神…”龐雨洋洋灑灑滔滔不絕,直講了半刻鍾的功夫,把縣丞大人塑造成了一個清正廉明政績顯著的好官,在這個站隊的微妙時刻,廣大皂班幹部群衆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打斷他。
“各位上官各位同袍,平日間不少人都叫我二傻子,囫囵話說不了兩句,但今日爲啥我能說這許多話,因爲我說的都是我的心裏話,都是公道話,說一千道一萬,誰敢對縣丞大人不敬,我龐雨必定第一個…”龐雨結合一個手臂下劈的動作,铿锵有力的怒吼道,“日他姥姥的!”
圍觀的人頓時哄堂大笑,看起來這個龐雨似乎處于傻和開竅之間。
龐雨對着周圍笑的人不斷拱手,他方才是突然想起要加這麽一句髒話,這個傻子身份似乎還有點作用,因爲龐雨作爲一個現代人,對此時很多東西還不太明了,常惹人驚訝,有個傻子身份便都可以理解。
“說得好!”
“說得在理,我等都要學龐二傻。”
“二傻都開竅了。”
聽演講的縣衙工作人員一起喝彩,紛紛借機站隊。
而一衆皂隸依然在發呆,龐雨這一通馬屁,比起王大壯的站隊表白,簡直是雲泥之别。
王大壯也瞠目結舌,他本來今天就打算好好給龐雨穿一次小鞋,以便報小舅子的仇,但龐雨這衆目睽睽下的優秀馬屁,必定會傳入縣丞耳中,自己這時候再給他小鞋穿,時機恐怕不大合适啊,縣丞會不會覺得王大壯不認可龐雨的觀點。
王大壯使勁眨眨眼睛,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後,隻得幹咳一聲,“龐二傻這些話,說得有那麽些道理,咱們皂班的都要有這個認識。
昨天挨了闆子的,等他們回來,咱們皂班也要有個處置,該除名的除名,該罰的罰。
但日姥姥這種話以後不必說,衙門還是要講點口德的。”
這樣就算把站隊的流程走完了,圍觀的人便也逐漸散去,同時還不停的議論,都是關于龐傻子那一番演講的,看起來很有轟動效應。
王大壯壓下心中的不快,但形勢如此,隻能跳過原計劃中給龐雨穿小鞋的環節,對着其他人繼續道:“下面就說說皂班今日的差事,有“和買”兩件,戶房南塘裏比較錢糧一件,兵房巡北峽關鋪社一件。
呂華盛、左貴、楊滿場,你們三人去幫醫官‘和買’些藥材,這是銀子和清單。”
三個皂隸眉花眼笑連聲道謝,過來接了王大壯手中小包,其他皂隸都羨慕的看着三人。
“趙具才,張舟,你兩人去戶房領牌票,辦南塘裏比較錢糧差事。”
這兩人更加笑得開心,皂隸的差事裏面,就數這“比較錢糧”最有油水,這五個人都是方才圍着王大壯的幾人,屬于他的心腹。
這牌票是戶房發下來的,表面上走的正規流程,實際是因爲王大壯與戶房關系密切,才能比快班和壯班拿到更多牌票,所以皂隸們還是要花錢從王大壯那裏買的。
現在就剩下兵房巡鋪社和另外一件‘和買’,龐雨的演講一搞,打亂了他的計劃,不由得他不猶豫,如果此時給龐雨小鞋穿,人多口雜之下,難保不傳到縣丞那邊去,還以爲自己打壓支持縣丞的人,就大大不美。
甚或萬一縣丞單獨接見龐雨,龐雨在那裏胡亂說些什麽,自己也麻煩。
所以此時不但不能打壓龐雨,還得給龐雨好處,顯得自己支持龐雨的演講,心裏不免十分不忿。
不過轉念一想,縣丞代理縣事也就是暫時的,大可等以後形勢變化了慢慢收拾龐雨,還不信龐雨一個小小皂隸能翻了天去。
“先饒你幾天。”
王大壯想完,把人選換了一下,接着念道:“谷小武巡北峽關鋪社,刑房和陰陽的紙筆‘和買’就由龐雨…”“小人一定以縣丞大人爲榜樣,鞠躬盡瘁盡心盡責,一定把這件差事辦好,不負班頭大人所托。”
王大壯本來還要安排一人,一聽龐雨又把縣丞擡出來,心中有氣又不知如何接話,龐雨卻已經主動走過來,伸手要接和買的銀袋和清單。
“先讓你得意。”
在小舅子驚怒交加的眼神注視下,王大壯忍下一口惡氣,一把将銀袋拍到龐雨手上。
“謝班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