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面哄一聲就鬧開了,堂上堂下群情洶湧,但出乎龐雨預料之外,大家并非是在讨伐克扣銀錢的刑房司吏,而是一緻譴責蔣國用,那蔣國用一臉茫然,似乎不懂爲啥自己說的實話,爲各位衙役争取工食銀,反而成了人民公敵。
蔣國用說的張長禦就是刑房司吏,司吏把衙役工食銀裝入自己腰包,然後給衙役發牌票,讓衙役下鄉自己去賺錢,衙役下去了,自然就不會剛好賺夠自己的工食銀,如果是花錢買的牌票,便不止撈夠本錢,多出幾倍都是有的,最終是老百姓掏腰包。
比如焦國柞這樣的快手,本職工作是緝兇拿盜,是沒機會下鄉的,如果要下鄉去撈錢,就需要自己花錢從戶房買牌票,以前刑房仗着有辜知縣撐腰,自己發牌票搶戶房的業務,如今辜知縣一走,便到了還賬的時候。
但工食銀換牌票,這是縣衙公認的潛規則,大家都是這麽幹的,各房司吏和衙役都有利可圖,連縣丞公報私仇,也隻是拿各房的具體問題開刀,而不敢直接對規則開戰,那樣就會得罪所有司吏皂隸,他也就沒法有效管理屬下,像蔣國用這樣不變通就罷了,居然還公然拿出來講,是要砸大家飯碗呢。
縣丞見此情況,與身後站着的幕友低聲商量了幾句,然後一拍驚堂木,等下面聲音變小後大聲道:“蔣國用欺瞞上官擅發牌票,罪發則抗拒追攝毆打公差,又委罪于人,罪加一等,杖二十,刑房其餘人等杖責十下。”
下面一片稱贊,表示縣丞秉公執法,判決英明。
就這樣,刑房工作人員都被拉上去一半,大堂揮舞不開棍子,有兩個就直接擺在了月台上,一頓闆子下來,五個白花花的屁股片刻就血肉模糊,堂上慘叫此起彼伏,倒是那挨得最多的蔣國用憋住嘴巴一聲沒出。
“蔣國用倒是硬得緊呐,可惜太不知變通。”
旁邊的焦國柞擦擦汗水,低聲感歎道。
“他咋地?”
“他家老娘卧病在床,他哥家窮,就他一人照料,在在要錢的時候,偏在衙門不知變通,哪裏賺得到銀子,要我說,還是他當年讀了幾年私塾,把腦子讀蠢了。”
龐雨聽了大概知道,這蔣國用估計讀過聖賢書,家道中落後就隻能當衙役,暫時還沒适應衙役這個行當。
又聽得上面各種嚎叫,龐雨奇道:“打屁股很痛嗎?
以前我小時候常被我老子打呢。”
“二弟你還跟我裝不是,看闆子看了那許久了,你還不知不成。
你老子用個篾條算了不得,這水火棍下去,皮開肉綻是輕傷,重一點肉都給你打酥了,落下腿腳痼疾,再狠一點的,往腰上打幾寸,傷到髒腑又找誰去,前年那許二怎樣,拖了十三天死在家中。”
“這麽厲害。”
龐雨心肝一顫,他不知道縣衙打衙役是太平常不過了,明初衙役是賤役,一條鞭法之後衙役逐漸成了一種職業,但在官員眼中依然是下人,從來就是想打就打。
闆子打完之後,堂上又一陣清理,刑房也是得罪過縣丞的,此時大家都知道縣丞是公報私仇,其他沒得罪縣丞的人倒都放心了,龐雨沒啥記憶,隻是看到縣丞大發官威,開始的緊張過後,現在反而有點興奮,周圍也有不少衙役夫子發出幸災樂禍的嘲笑聲。
焦國柞見縣丞沒有下一步舉動,才驚魂稍定,此時自語道,“縣丞大人爲何要讓刑房自己指人。”
龐雨哼一聲道:“讓刑房司吏自己指,縣丞大人都認得司吏的心腹呢,非要讓他親手點出來才認可,專門就是打刑房的心腹,不是刑房心腹的人,縣丞大人還不打呢。”
“要是刑房非不指人呢。”
“那就打司吏啊,司吏有擔當就自己擔下來。
現在讓他指人,卻隻打了刑房下面人,司吏屁事沒有,你說刑房這些挨打的怎麽想,誰以後還願意跟着司吏混。
司吏可算把心腹都得罪光了,以後這刑房裏面,還有誰能聽他的,就是整個衙門裏,也沒人再服他,這才厲害呢。”
“哦,原來如此。”
焦國柞一拍額頭,随即轉頭看着龐雨,“不對啊,你不是龐二傻嗎,老子都不懂的,你咋懂呢。”
“哼,你二弟我啥都懂。”
焦國柞嗤笑道,“啥都懂還幹衙役。”
龐雨正經的道:“現在是衙役,未必一輩子是衙役,我合計以後幹啥事業都合計好幾天了,今日才算想好了。”
“幹啥!”
“混個官當當,當一個好官。”
焦國柞一時沒忍住,噗的一聲笑了出來。
他怕台上看見他,隻得蹲下去捂着嘴嗯嗯的笑,直笑得臉紅頸漲,指着龐雨低聲笑罵,“你當官?
哎喲,笑死我!”
龐雨白了他一眼,“有病。”
焦國柞正笑得開心,突聽縣丞在堂上又道,“快班周申、焦國柞何在?”
“我…”焦國柞咧着大嘴,笑容頓時凝固,并緩緩的變爲了苦瓜臉……這一個早堂,開了大半個時辰,縣丞大人開堂公報私仇,打了近二十人闆子,多半來自承發房、刑房、快班,有司吏、皂隸、門子,連掃地的掃夫都被打了一個,不知他怎會有機會得罪了縣丞大人,或許是某次給縣丞掃地沒掃幹淨。
好在龐雨沒成爲縣丞的目标,大概他以前太傻,縣丞都懶得搭理他。
但焦國柞運氣就沒那麽好了,被打了十棍後拖出了儀門。
大仇得報之後,縣丞志得意滿,差事也不派發了,一揮袖子退堂,他不是住後堂,而往東回了縣丞衙署。
好不容易等到退堂鼓響,衆人擔驚受怕半天,總算知道此事大概了結,紛紛作鳥獸散。
龐雨第一天上班就遇到縣丞的殺威棒,此時也是長舒一口氣,他生怕這個二傻子以前得罪過縣丞。
終于平安退堂,龐雨跟在人群中出了儀門,在皂隸房門口稍作停頓,發現皂隸房裏面根本沒人,看來今日大家都受了驚吓,沒心思上班了。
龐雨樂得如此,這樣就暫時不用面對那個牢子的姐夫,也就是皂班班頭王大壯了。
龐雨聽得外邊人聲嘈雜,既擔心焦國柞,又記起自己那個女幫閑,于是也不管還要不要值班,徑自往八字牆跑去,到了大門卻見人山人海,裏三層外三層的水洩不通,聽得笑罵不絕,不知裏面在搞什麽名堂。
龐雨圍着人群一大圈,沒看到周月如,聽人群裏面又一陣笑,随手拉開身邊兩個圍觀群衆,雙手推搡着殺入圈内。
隻見圈内的地上擺了十多個青衣人,都是開頭挨打的衙役夫子,光着屁股在地上哀嚎,這些衙門中的下層,打完了還光着血屁股扔到縣衙門口示衆,名爲等着家人領回,實際上讓百姓圍觀,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。
龐雨轉着圈尋找焦國柞,一路觀察那些被打衙役的神色,幾乎人人都是卑微中帶着一絲狠毒。
衙役平日欺壓老百姓威風,此時丢這麽大的人,圍觀者中有仇怨者都大聲嘲笑。
隻片刻功夫便發現了焦國柞,焦國柞平日看着五大三粗威猛無俦,這次挨了十杖居然快暈過去,此時趴在地上滿頭大汗,口裏不停的哼哼。
反而是挨着他的蔣國用,咬着嘴一聲不吭,隻是身體篩糠一樣抖個不停。
兩個身穿一黑一紫緞子直身的人正站在焦國柞身邊,黑衣人拍着焦國柞的臉在取笑他,另一個紫衣人則在戲弄蔣國用,他看到地上的蔣國用自己在往上拉褲子,還跑去把蔣國用的褲子再拖下去,指着屁股給旁邊的幾個同夥調笑。
焦國柞精神恍惚,看不出有絲毫難堪,那蔣國用卻趴在地上臉色鐵青,往外邊艱難的爬動,想離開這個極度羞辱人的地方,爬了一小段,那紫衣人便擋在他前面,蔣國用換一個方向,那人也換一個地方,剛好又把他擋住,紫衣人一夥哈哈大笑。
蔣國用放棄了爬走的企圖,又伸手去拉褲子,那紫衣者逮住他手笑罵道:“拉啥呢,前幾日不是說要告咱吳家隐田嗎,怎地今日自個成了這模樣,嘿,都讓大夥看看來。”
衙役卻沒一人敢喝罵他們,龐雨腦袋一熱,昨天才感受了衙門的威武,正是信心爆棚的時候。
怎容得閑人在門口欺負結拜兄弟,上去一把推開人在戲弄焦國柞的黑衣者,口中罵道,“你媽的敢在衙門撒野,信不信老子現在拿了你。”
紫衣者聽到動靜,丢了蔣國用轉頭對着龐雨,幾個同夥也慢慢湊過來,露出嘲笑的神色,幾人不但不害怕衙役,還分散開要準備包圍龐雨。
這時何仙崖出現在人圈的另外一邊,他看到龐雨開口,飛快的轉了半圈跑到龐雨身邊來,趕緊把龐雨拉在一邊,對紫衣者滿臉堆笑,“鄭老哥,别和他一般見識,他頭上剛傷過,入了風說的瘋話,你不信看他頭…”紫衣者冷冷面對着何仙崖的笑臉,突然一耳光刮過去,場中啪的一聲脆響,何仙崖打個轉跌倒地上,他在地上翻了一圈,展現了超出龐雨想象的敏捷,跳起來就逃出人圈外。
龐雨見狀怒氣上湧,簡直聞所未聞,竟然在官府門口打政府工作人員,是可忍孰不可忍,一把撸起袖子招呼周圍衙役,“敢欺負咱們公門中人,大家一起上,拿了他們!”
圍觀的衆多衙役幫閑沒一個回應,反而緩緩的往外退開。
龐雨驚訝的看着眼前的情景,昨天才建立的衙役的威猛印象都坍塌了,這幾個是什麽人,連衙役都不敢招惹他們。
紫衣人一夥哈哈大笑,慢慢圍了過來,其中有兩人五大三粗,看得出平常就是好勇鬥狠的角色,龐雨很快就計算出了戰鬥值,一臉沉靜的面對着敵人。
蔣國用在地上大聲道:“你們有本事都沖我來,别沖着不相幹的旁人。”
龐雨微微一愣,随即反應過來,蔣國用應當是誤會龐雨在幫他出頭,擔心龐雨因此而招惹是非,所以想自己承擔下來,當下也不解釋,對着地上的蔣國用一豎拇指:“有義氣!”
蔣國用聞言擡起頭,從他的角度看過去,龐雨昂首挺胸,從容的面對五六個惡人,顯得異常高大,仿佛什麽力量也無法将他擊倒。
配合他剛才的仗義相助,全身似乎灑滿了正直的光輝,蔣國用覺得他定然能打敗那些圍過來的邪惡力量,解救門口這些受難的衙役。
在蔣國用期盼的目光注視下,龐雨扭轉屁股,一溜煙消失在了縣衙儀門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