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杜少清要走,那老者開口叫住了對方。
“聽小公主說,杜荷此僚現如今還活着?此事是真是假?”
杜少清好奇道:“閣下這是什麽意思?真如何?假又如何?”
那人咬牙切齒道:“似這等大惡,就不該活在世上,驸馬爲何不大義滅親?爲母親報仇呢?”
“你想讓我兄弟相殘?”
“非也,是爲民除害罷了!
當然,倘若驸馬念及兄弟情義不忍動手, 也無可厚非,您可以将杜荷交給我們,不肖旁人,老漢即可代勞,你告訴我杜荷現如今在何處?老漢去宰了這厮爲民除害,以彰顯世間善惡有報。”
這老頭說的激揚澎湃,甚至很多觀衆還附和叫好。
可杜少清怎麽聽都覺得不大對,難不成是自己這個後世之人觀念不一樣?
杜少清冷冷的看着對方,不屑道:“好一個大義凜然爲民除害, 原以爲你是個有故事的人,爲心中執念懲惡揚善也還說得過去,卻沒想到,也不過如此罷了。
口口聲聲爲民除害,那麽我倒要問一句在場的諸位,舍弟杜荷害誰了?可有坑害長安任何一位平民百姓?”
四周觀衆啞口無言,大家心知肚明,杜荷等人以前人稱纨绔,也不過是飛鷹走犬貴族胡鬧罷了,并沒有仗勢欺人那種自降身份的行爲,所以要說危害他人,還真的不曾有過。
“殘害自己親生母親,這不就是罪大惡極的舉動嗎?”那老頭反駁道。
杜少清哈哈大笑道:“莫說我三弟不曾毒害生母, 即便是有,那說破天去不過是我家務事, 當由我自家清理門戶, 跟爲民除害有什麽關系?用得着你一個外人叫嚣着爲民除害來多管閑事?”
這個……
不少人不禁沉吟了, 貌似杜驸馬說的也沒什麽不對,人家的家事,外人不當摻和的。
那老者顯然沒想到杜少清會這麽說,氣得指着杜少清道:“你、你這是狡辯,出了這樣的惡人,你們自己可曾懲處?
恐怕都忙着家醜不可外揚呢。
你們包庇惡人不治,還不讓我們旁人懲惡揚善嗎?
說什麽家務事,天下事天下人自可管得,這也就是杜荷有兄弟家人,倘若有人獨身一個并無兄弟家人,他若殺了父母,難不成我們都冷眼旁觀?任其逍遙自在嗎?”
嘶……
老者的話語像是一擊重錘,重重的敲擊在衆人心頭,是啊,如果有這樣的人呢?一句自己家務事就能躲避一切是非了嗎?
有道是家國有界而善惡無界,倘若世人都把善惡劃分在自己關系範圍之内,那天底下何來的路見不平,全都成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,長此以往,世間恐怕就要變成一個冷漠得、完全沒有人味的世界了,試問這樣的世界,真的是大家想要的嗎?
杜少清也愣住了,面對老者的質問,他自己都覺得語塞,自己隻想着爲三弟杜荷争得一個立身的空間,卻忽視了人世間有些事情,是不容于世的。
将女兒放在大貓背上,杜少清走到了台上,恭敬的給那老者行了一個晚輩之禮,随後又轉身面向了圍觀群衆。
整理了一下思緒,杜少清朗聲道:“說來慚愧,當年出了那樁事情之後,我們杜家人從未站出來說明什麽,一來覺得臉上無光,二來大家傳言十之八九大體不差,所以我們也沒想再去解釋或者反駁什麽。
三弟杜荷也被義憤的百姓打成了殘廢,若不是我手上醫術還過得去,費大功夫搶回一條命,恐怕他真的就如大家期望的那樣,以死謝罪了。”
聽到這裏,戲班的老者對着杜少清拱手道:“杜神醫,你的醫術和爲人我等佩服,并不想跟你爲難。
既然你說杜荷瀕死被你救回,那麽就算他死過一次了,看你面上,老漢我可以不跟他計較。
但是他的惡名卻是怎麽也不能洗刷的。”
杜少清拱了拱手,“多謝諒解,前輩聽在下說完。
今日當着長安百姓的面,杜某在這裏想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做個真實的講述,煩請各位聽上一聽,在下以人品作保,所言句句屬實絕不摻假。”
“無妨,杜神醫的人品大家信得過。”
“當初也是因爲一個家父傳下的爵位罷了,……”
杜少清就這麽當着衆人的面,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,包括自己的身世等等,重點講述了杜荷下毒的事情,用毒乃是不傷人的迷魂煙,并非刻意謀害生母。
足足講述了半個時辰,一直講到最後杜荷走出心結,決心棄文從武投身軍旅保家衛國。
百姓們聽得一愣一愣的,時不時感歎故事的一波三折,這次來看皮影戲,沒想到還能聽到比皮影戲更加精彩的故事,絕對是意外收獲。
“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,雖然舍弟杜荷并無真心害死母親之念,但畢竟居心不良,所以後來他被大家打成殘廢,我們家人,包括他自己都覺得該當此報,沒有絲毫怨恨可不甘,隻有對家母的愧疚和悔恨。
三弟被家族從族譜上除名,于長安被人唾棄,就差一人尋死了。
但家母舐犢情深,兒子即便再大過錯,也是親生的骨肉,所以提出要帶着他去落霞鎮鄉下暫避養傷。
總歸是一母同胞的兄弟,旁人不認,我跟杜構兩人這親哥哥總不能也不認吧,所以就救下杜荷,想要他重新做人。
不求他能夠出人頭地,隻要他能安心度日,知道侍奉家母終老就算行了,總比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強些。”
“沒錯,确實是這個道理,我也是有孩子的人,自家小子就算再壞,可我總是舍不得看他受苦。”一個中年漢子落淚道。
旁邊另一人道:“當初我婆娘生孩子的時候難産,直到臨去之前,嘴裏還在喊着保孩子……如今孩子也十幾歲了,雖然沒吃過他娘親一口奶,但我時刻教導要每日晨起先給他娘磕頭。”
說完這人也跟着哽咽起來。
……
說起母親跟孩子來,幾乎在場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感人故事,甚至有些的不比那戲班管事老頭來的容易。
那老者長歎一聲:“哎!原先隻是聽過長安人的講述,并不知内情,所以演戲傳唱多有偏頗,今日多謝杜神醫不吝賜教,老漢給你道歉了。
日後杜荷這件事我們依然還會再講,不偏不倚如實的講給世人,不僅将杜荷的惡行講出去引以爲戒,還要講令母的愛子之情,講神醫的兄弟之情,隻希望世間能多些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好人,少些骨肉相殘的惡事。”
“多些老丈理解。”
杜少清又對衆人行了一禮,随即帶着女兒離開了。
回去的路上,從開始到最後一直沒說話的小萱萱有些難過問道:“爹爹,三叔真的給奶奶下過毒嗎?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?”
杜少清心裏五味雜陳,不知道該如何回答,想了想道:“沒錯,你三叔以前年紀小做錯了事,可以說是個壞人,但是後來知錯能改,學好了,所以他現在是個好人。
爹爹這樣解釋,你能聽懂嗎?”
小姑娘長籲了口氣般,灑然一笑,“我就知道,三叔還是個好人。
做錯事改了就行嘛,就像我每次做錯事,娘親揍一頓罰我,然後我聽話的不再錯了,嘿嘿,娘親就誇我還是個好孩子。”
啧啧……這解釋也是,讓人無可反駁。
杜少清突然被女兒逗樂了,心裏不禁感慨道:“閨女呀,你還小呢,能犯多大的錯?你三叔那次可是真懸,倘若真的害死了娘親,這種錯誤是無法挽回的,改錯的機會都沒有啦。”
大劇院裏,那有熱心的觀衆心中不忍,對着那老管事勸解道:“班主,杜神醫一片苦心,您就不能高擡貴手,給那杜荷一個機會?
畢竟現在人家改過自新去投軍了,萬一他日在戰場上因爲保家衛國光榮犧牲了,您難不成還要一輩子隻傳他的惡名?”
那老者神色一怔,猶豫了一下堅定道:“功是功過是過,真有一天杜荷爲國戰死沙場了,我們也一樣會将他的功績傳揚開來,不偏不倚,讓大家知道真相自己評判。”
你這老頭……
不等旁人再勸,那老頭緊接着道:“不過,若真有那麽一天,老漢我個人這裏,是要對杜荷此人叫一聲好的。
希望他真的能改過自新,不負杜相之清名。”
算了算了,這老頭死硬死硬的,勸不通的,衆人隻得放棄。
大劇院管事的走上前來勸解道:“班主,眼看過年了,您能帶一幫人背井離鄉過來給長安演戲着實不容易,我等佩服。
但可否将這戲文改上一改,不要再演杜驸馬家這場了如何?”
那老頭眉毛一豎,冷聲道:“怎麽?難道是杜神醫叮囑了你們,用這種辦法卡我們不讓說話?哼,原以爲他是個正人君子,沒想到……”
大劇院管事連忙打斷道:“班主誤會了,是本人的個人私心,杜神醫徑直走的大家都看到了。
您不在長安恐怕不知道,神醫開了一個醫館,免費爲所有人看病,長安城的百姓,怕是八成都受過神醫接濟,大家無不對之敬服。
不是說聽不得旁人說三道四,而是這馬上過年了,您這般大講杜家的醜事,難免影響神醫一家的生活。
别的不說,再勾起杜家老夫人的傷心事,萬一有個好歹,咱們這群人豈不是恩将仇報害了神醫嗎?
所以一切看杜神醫面上,您能否通融一二,起碼過年時候有個皆大歡喜,過完年您想怎麽演都随你。”
在場衆人紛紛附和說情,那老者沉吟片刻,最終點頭答應下來,說再演一場糾正過失,之後就換其他的劇本。
回到家中,兩位夫人都好奇的圍上來問皮影戲怎麽樣。
杜少清還沒說話,小萱萱已經搶着叽叽喳喳評論起來了。
“不好,一點都不好,難看死了,一群壞人騙子聚在一起說咱家的壞話,以後再也不看皮影戲了。”
……這是什麽情況?兩個夫人同時看向了杜少清,心說你帶孩子看什麽去了?
“咳咳,我也沒想到,他們今天演的是咱家三弟杜荷下毒那件事。
這幫人辦事也真是的,演什麽劇也不在門口挂個牌子提醒一下,早知道是這個,打死我也不會帶孩子去看什麽勞什子皮影戲。”
好吧,長樂公主和武照兩人看着丈夫吃癟的樣子,差點笑了出來,想想那場面就尴尬。
如果說有誰不喜歡皮影戲,長安城裏面,估計也就杜少清父女兩個了,幾乎所有人,無論是平民百姓或者達官顯貴人家,都對這種難得的活動十分追捧。
特别是随着宣傳力度加大,演繹的又是催淚的《孝子傳》,雖然是西漢時候的作品,但依舊讓人感動的稀裏嘩啦。
最有意思的是年節時候杜少清帶着女兒拜年,遇到了去看戲二刷的程處默幾兄弟。
程家老二眼圈通紅,淚珠還挂在臉上,杜少清很是詫異,好端端的一個漢子怎麽大過年的哭了起來?
小萱萱好奇的過去拉着對方的袖子安慰道:“程二叔,你怎麽了?是不是出去拜年人家沒給壓歲錢呀?沒關系沒關系,我這裏有多的,我分你一些。”
說着就去翻自己的财神小錢袋,旁邊程處默和程家老三直接笑彎了腰。
程家老二尴尬的看着小萱萱,再擡頭看了看自己的大哥,氣得跺了跺腳向前跑開了。
“怎麽了呀?嫌我給的壓歲錢少嗎?不會吧,我的小财神錢袋這次還裝着幾顆金豆子呢……”小萱萱噘着嘴不解道。
程處默哈哈大笑着抱起了小萱萱安慰道:“不是我們小乖乖不好,是你程二叔被揍了,他不缺錢,就缺揍。”
小姑娘有點懵,杜少清卻問了下原由。
程處默道:“嗨,這不是大劇院皮影戲嘛,閑的沒事昨天我跟老爹去看了一場,啧啧,那個感人,老爹跟我都直掉眼淚。
今天我想着帶兩個弟弟也去看看的,給他們說起那孝子傳的故事,老三都知道感動,老二沒事人一樣,這個沒良心的玩意,氣得我上去咣咣兩腳,這不,從出門哭到現在。”
杜少清:……
程家老三:“大兄,二哥哭到現在好像是被你揍得,也不是被你講故事感動的,”
“哦?是嗎?這麽說揍輕了?沒把他感動?”程處默驚咦道。
……這也可以?杜少清隻能說一句大寫的服,程處默講故事什麽水平?能讓人感動的落淚?感覺老二挨這頓揍好冤。
“杜大哥,你别去跑着拜年了,帶着小侄女咱們一起去看戲吧,人多熱鬧,不行咱們包個場子。”程處默勸道。
杜少清父女同時搖頭,不去,再也不看皮影戲了。
“你們去吧,我帶孩子去拜訪一下各位長輩,記得别再打老二了,怪可憐的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