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時分,剛剛用過午飯的貴人們正在納涼,宮殿之外的樹上傳來了刺耳的蟬鳴聲,太陽照落下來,樹葉的影子在地上纖毫畢現,偶爾有一陣微風吹過,地上的葉影就這麽在沙沙的聲音中跳起了舞蹈。
一名年輕的寺人捧着盤子,沿着長廊在紅色的梁柱之間快步而行,很快來到了一座頗爲恢弘的宮殿面前。
兩名守在門口的禁衛攔住了寺人的去路,寺人笑了笑,用陰柔和緩的聲音說道:“無忌公子的酸梅湯來了。”
禁衛軍讓開了,寺人急匆匆的手捧盤子走進了宮殿之中,朝着大殿中正在嬉鬧的一對母子讨好而又恭敬的說道:“奴見過王後、公子,酸梅湯來了。按照王後的吩咐,已經讓人先用冰庫裏的冰鎮過了一個時辰。”(注1)
大殿之中的母子正是魏國王後和魏國最年幼的嫡出公子魏無忌,隻見這魏無忌雖然年幼但是卻粉妝玉琢的極爲可愛,明明是個小男孩,竟給人一種比女孩子還要精緻的感覺。
此刻的魏無忌雖然已經可以和自己的母後嬉鬧,但是小臉上還是明顯帶着蒼白,走路的時候步伐也有些踉跄,顯然前不久的中毒事件對于這位小公子身體的影響還未完全退去。
“酸梅湯!”魏無忌聞言一雙大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,拉着王後的袖子道:“母後,快!”
王後含笑摸了摸小兒子的腦袋,親手從盤子上拿出碗和勺子,盛滿一碗之後用纖纖素手扶着碗底,看着自己的小兒子咕嘟咕嘟的喝完了這碗冰涼解暑的飲料。
年輕的寺人站在原地,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一個謙卑的态度,注視着面前的這一幕,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笑容。
……
一個時辰之後,小公子魏無忌再度上吐下瀉,王後急招宮醫診斷。
在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正在處理政事的魏王也是大驚失色,立刻放下了手頭的一切事務趕來。
“怎麽回事!”魏王氣急敗壞的盯着面前的幾名宮中官員和将軍,冷冷的說道:“難道寡人在自己的王宮之内,連自己的孩子都已經保不住了嗎?”
一名少年站在魏王的身邊,面貌和魏王十分相似,就連皺眉之時的神情都有幾分相似,正是今年剛剛十歲的魏國太子魏圉。
被魏王質問的這幾人也是吓得魂飛天外,戰戰兢兢的一個勁請罪。
魏王沉聲道:“查到究竟是誰下的毒,怎麽下的了嗎?”
一名宮廷官員答道:“回大王,無忌公子應該是喝了一碗有毒的酸梅湯。”
“酸梅湯?”魏王臉色更冷,道:“是誰下的毒?”
官員忙道:“正是那負責将酸梅湯從冰庫送到宮殿之中的寺人最,隻不過……”
魏王喝道:“隻不過什麽?”
官員滿頭大汗,戰戰兢兢的說道:“剛剛在寺人最的房間找到了他,但是其人已經自缢身亡了。”
“什麽?”魏王皺起眉頭,道:“這寺人最是哪個宮的?”
官員忙道:“此人有秦人血統,并未屬于任何一名夫人的宮中,不過……”
看着欲言又止的官員,魏王喝道:“不過什麽?吞吞吐吐,是不是要寡人斬了你的腦袋才肯罷休?”
官員吓了一跳,忙道:“不過有好幾個和最相熟的寺人都說,他近來似乎經常往田夫人的宮中走動,說是在那裏認識了什麽新朋友。”
魏王重重的哼了一聲,眼睛殺機畢現:“可惡,又是這個毒婦!”
衆人低頭噤聲,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接上這句話。
因爲魏王所指的“毒婦”,那可是如今魏國相邦田文的妹妹。
就在這個時候,宮殿之中腳步匆匆的走出了一名年邁的宮醫,朝着魏王行禮:“臣見過大王。”
正是得知魏王親臨之後出來的魏國醫正。
魏王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,道:“不必多禮,說說吾兒無忌究竟如何了?”
醫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,小心翼翼的說道:“回大王,公子無忌所中之毒和上次又有不同,但好在份量不多,臣等竭力救助之下如今已經救了過來,隻需要加以人參等藥慢慢調養,應當再靜養一陣就能夠好轉了。”
聽到這一番話之後魏國君臣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,隻有魏國太子魏圉看上去還是一副冷冷的沒有表情的樣子,就好像他的父王剛剛的模樣。
魏王拍了拍醫正,道:“做得不錯,你繼續看着,不要再出什麽意外。”
轉過頭來,魏王對着太子魏圉道:“圉兒,你進去守着你的母後,告訴她寡人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,處理好了再來看她和無忌。”
魏圉臉上的冰山瞬間溶解,乖巧的應了一聲之後走進了大殿之中。
魏王轉過身來,臉上已然是一臉的殺氣。
“來人啊,速傳薛公田文入宮觐見!”
頓了一頓之後,魏王又道:“寡人的禁衛軍将軍呢?讓他過來!”
當聽到魏王召見之時,薛公田文立刻就感覺到了幾分不對。
在這些天來,魏王和田文之間的不和已經漸漸的半公開化了,有了在齊國之中的前車之鑒,田文自然也是小心翼翼,免得哪天又重蹈在齊國之中的覆轍。
在送走了前來傳令的寺人之後,田文并沒有馬上動身,而是先花費了一些時間,召集了自己的一群心腹。
這群心腹絕大部分都是從齊國時候就一直跟随在田文身邊的,一個個都是忠心耿耿,經過這幾年的執政,田文也将這群人成功的安插在了大梁城之中的方方面面,還有不少人外派出去爲官。
之所以田文現在還敢留在大梁城之中而沒有離開,就是因爲這群心腹的存在。
田文環視衆心腹一圈,問道:“昨夜和今日有信使從東方來嗎?”
有人答道:“前日有一次,這兩日都沒有收到消息。”
田文微微點頭,道:“這麽說來的話,大王這麽急召本侯入宮似乎不是爲了軍情啊。”
話音落下,所有人的臉色頓時就是一緊。
很顯然,大家都想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方面。
就在這個時候,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,衆人擡頭看去,發現原來是田文的一名心腹魏子。
魏子神色有些慌張,道:“君上,事情不好了,剛剛從宮中得來的消息,公子無忌又中毒了!”
這個消息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,一時間衆人皆驚。
田文同樣也是大驚失色,環顧周圍衆人沉聲道:“本侯并未吩咐過這樣的事情,究竟是誰做的?”
沒有任何一個人回答。
田文的臉色漸漸的變得陰沉了下來,繼續的問了幾次,依舊無人作答。
房間之中的氣氛開始變得壓抑了起來。
田文的心也漸漸的沉了下去。
這種局面隻有兩個答案,一個是有人已經背叛了他,而另外一個則是有人在暗中陷害!
無論是這兩個答案之中的哪一個,顯然都不是田文想要看到的結果。
在沉吟片刻之後,田文站了起來:“讓人安排車馬,本侯準備往宮中一行。”
衆多家臣聞言頓時失色,紛紛開口阻止:“君上,此事萬萬不可啊。”
“君上,如今公子無忌再次中毒,大王必然是在氣頭上的,萬一……”
“夠了!”田文霍然開口,喝止了衆多家臣的話:“從現在開始,爾等都不許踏出這個房間!魏子,你立刻安排得力人手護送本侯進宮!”
田文還是決定進宮。
因爲他嗅到了一種陰謀的味道。
要知道,公子無忌的兩次中毒沒有任何一次是田文在暗中授意的。
他或許很喜歡權力,但作爲一個幼時經曆過極其悲慘和凄苦生活的庶子,田文根本不可能下手去暗害一個幾歲的小孩子。
田文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,相信這些跟随了自己幾十年的心腹之中不會有任何一個叛徒。
所以,問題的答案就很明顯了。
有人在暗中陷害田文,挑撥田文和魏王之間的關系!
田文不知道是誰想要這樣做,但是田文的心中非常清楚,自己絕對不能夠讓這樣做的人陰謀得逞。
因此田文打算進宮向魏王闡明一切,至少得先揪出這個暗中想要陷害田文的家夥。
堂堂薛公田文,可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角色!
片刻之後,田文的馬車在侍衛們的護衛下急匆匆的駛出了府邸,朝着魏國王宮而去。
這一幕并沒有瞞過有心人的眼睛。
在距離田文府邸大約兩三個街區的地方,一名其貌不揚的仆役急匆匆的走入了某座府邸的仆役房中,低聲道:“田文出府了。”
在這座房間之中坐着一名身着管事衣着之人,聞言擡起了頭,赫然正是來自于鹹陽的秦國間諜首腦——候。
候平靜的點頭,問道:“他是出城還是入宮?”
仆役答道:“入宮。”
候輕笑一聲,道:“看來這個薛公倒也不是太傻,還知道去自證清白。”
仆役道:“現在怎麽辦?”
候站了起來,笑道:“那麽就通知下去,讓死士們上場吧。對了,既然是某親自導演的好戲,某又如何能夠錯過這一幕呢?走吧。”
走到門口,候突然停了下來,對着仆役道:“今日之後你等的身份必然暴露,通知下去,讓他們今明兩日趁着全城追索田文同黨之時務必要趁機撤出大梁城,前往城外的聯絡點會合!”
車輪辚辚,田文的車駕在衆多侍衛的護衛下沿着大道朝着宮城狂奔。
坐在馬車之中的田文雙目微微的閉着,在思考着等會見到魏王之後應該如何爲自己辯解。
田文的府邸距離王宮并不遠,片刻之後,高大的宮牆已然遙遙在望。
已經是黃昏時分,西邊的晚霞一片燦爛,天色已經開始漸漸的陰暗了下去。
突然,急促的馬蹄聲響起,幾名騎士有前有後的從宮城的方向疾馳而至,朝着田文的車隊而來。
這樣的情形頓時就引起了田文侍衛們的注意力,這些侍衛都是武藝高強又忠心耿耿之人,瞬間就組成了一個保護陣型将田文的馬車護在中間,作爲所有侍衛統領的魏子則帶着七八名護衛打馬向前,準備看看是什麽情況。
伴随着距離的漸漸拉近,魏子也看清了情形,這似乎是三名魏軍騎兵正在追逐另外一名魏軍騎兵。
這無疑顯得有些奇怪。
魏子懶得去想着其中關節,拔出長劍喝道:“前方何人,速速止步,否則沖撞了貴人車駕,格殺勿論!”
突然,前方那名騎士擡起頭來,喊道:“前方可是薛公車駕?”
魏子一愣,開口道:“爾是何人?”
這下子無疑證實了身份,最前方的騎士大喜,喊道:“快,告訴薛公,宮裏……”
“嗖嗖嗖!”三支箭矢同時從後而至,其中兩支命中了這名騎士後背,讓他瞬間栽倒落馬。
三名追兵見命中目标之後也不戀戰,直接撥馬轉向離去。
馬車之中傳來了田文的聲音:“發生了什麽事?”
魏子有些驚訝的看着面前倒地的騎士,略微猶豫了一下道:“君上請勿出現,讓臣去看看。”
眼下的情況看來,似乎将田文趕緊送到宮中去觐見大王才是正事,但方才騎士呼喊的那兩句話讓魏子産生了不同的想法。
他跳下了馬,快步來到騎士身邊。
這名騎士整個胸膛都已經被箭矢穿透,此刻已經是奄奄一息,看到魏子之後掙紮着說道:“告訴君、君上,宮、宮裏、有埋亻……”
話沒有說完,他的頭就一歪,直接當場死去。
魏子神情凝重,迅速的回返到了馬車之中,向田文禀報情況。
得知來龍去脈之後的田文大吃一驚:“宮裏有埋伏?确定那是我們的人嗎?”
魏子遲疑道:“臣與這報信之人并不相識,但效力君上之人何止成千上萬,臣也不可能一一識得……不過他和追擊他之人的身上衣甲确實都是來自宮中。”
田文臉色大變,道:“看來……這大王是真要對本侯動手了!”
魏子忙道:“既然如此,那麽君上這宮中是去不得了,還是速速回府召集人馬出城吧?”
田文掀開車簾,站在馬車之上看着二三十步之外那具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屍體,猶豫了片刻之後咬牙道:“想不到我田文聞名天下,卻接連在秦、齊、魏三國之中都落得如此下場!走,都随本侯回府!”
侍衛們不敢怠慢,立刻護衛着田文調轉馬頭,朝着來時的方向疾馳而去。
直到車駕完全離去之後,在不遠處的街角之中,幾個人影才緩緩浮現了出來。
除了候和那名仆役之外,方才追擊的三名騎士也赫然在列。
候看着不遠處的那具屍體,過了好一會之後才歎了一口氣,道:“是個忠義之士,我等雖不能爲其收屍,但在歸國之後定然會好好照顧其家人的。”
在他的身邊,那名仆役靜靜的看着這一幕,低聲道:“其實……吾等在奉命潛入魏國的第一天起,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了。”
候拍了拍仆役的肩膀,道:“這一次魏國君臣失和定然引起國中内亂,魏王必會召回芒卯大軍。大秦在戰場上的壓力将會驟減,爾等都是大秦的功臣!好了,走吧,再晚一些就出不了城了。”
幾人轉身,在魏國官府人員抵達之前迅速的離開了這個地方。
遠處西邊的地平線上,太陽完全落了下去,天地之中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