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秦的書房十分樸素,一個桌案,一張坐席,還有一個用來放置簡牍的書架,地上放着一個小小的香爐,絲絲輕煙從中冒出,滿室生香。
蘇秦伏案執筆,正聚精會神的寫着一封信。
“……王之于臣也,賤而貴之,蓐而顯之,臣未有以報王。以求卿與封,不中意,王爲臣有之兩,臣舉天下使臣之……”
寫到這裏,一聲啪嗒輕響從蘇秦身下傳出,蘇秦的身體輕輕一頓,放下了筆,擡起頭來。
片刻之後,一個人出現在了蘇秦的面前。
蘇秦見到此人,先是一愣,随後露出了笑意:“宦者令,好久不見了。想不到如此緊張時刻,宦者令居然能孤身而入臨淄,實在是讓某感到意外。”
繆賢臉色平靜的在蘇秦的面前坐了下來:“無非是忠君之事罷了,有甚可說?蘇大夫,今日前來,乃是有些事情想要和你好好聊聊。”
蘇秦笑道:“宦者令但說無妨。”
繆賢看了蘇秦一眼,問道:“燕國究竟是怎麽回事?”
蘇秦先是一愣,随後笑道:“燕國之事,宦者令爲何不去問燕王呢?”
“少來這一套!”繆賢臉色一沉,警告道:“之前你和吾王所說的可不是如此,爲何又要出爾反爾!”
繆賢的話語之中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滿。
本來嘛,蘇秦自從和趙國搭上線之後,就成爲了一個雙面間諜。
繆賢作爲趙國間諜頭子,自然就把蘇秦視作自己的下屬。
結果,這蘇秦一直以來的表現都還可以,但是卻在這最爲關鍵的時候,搞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幺蛾子!
這樣的自作主張不但讓趙國有些猝不及防,對于繆賢來說更是一件大失顔面的事情。
若是繆賢還在邯鄲也就罷了,如今繆賢既然來了臨淄,自然是要來當面問上一問這個蘇秦,這般作爲究竟是何道理!
蘇秦看着繆賢,突然反問了一個問題:“宦者令親身前來邯鄲,難道就不怕被齊國發現?”
以如今齊趙之間的态勢,繆賢一被發現,顯然隻有死路一條。
繆賢一聲冷笑:“齊人自大,怎會想到某居然能親至臨淄城之中?更何況他們連蘇大夫和那韓聶都發現不了,又如何能夠發現得了某?”
蘇秦心中頓時一凜。
繆賢盯着蘇秦:“韓聶一事,也請蘇大夫一并給某一個交待吧。”
蘇秦的額頭,隐約可見汗水。
韓聶是秦國間諜之事,蘇秦雖然發現,但并沒有通知趙國一方。
原因其實也很簡單,因爲蘇秦忠的是燕王。
一旦齊國被擊敗,那麽接下來燕國所需要對付的敵手就變成了趙國。
而秦國,顯然是燕國用來對付趙國的絕佳對象。
蘇秦也想過趙國人盯着自己,所以在做事之時已經盡可能的小心謹慎,務求不露出破綻。
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,趙國人居然還是看穿了這一切。
蘇秦的心中突然産生了一種極大的危機感。
作爲趙國間諜頭子,面前的這位宦者令不可能無備而來。
如果今日一個應對不好,後果實在難料!
蘇秦并不怕死,事實上在來到臨淄的第一天起,蘇秦就已經做好了身死的準備。
可若是因爲一死而影響到了之前的破齊強燕大計,那蘇秦就真的是死不瞑目了。
蘇秦深吸了一口氣,道:“好教宦者令得知,蘇秦畢竟是燕國之臣,凡事自然要爲燕國着想。”
繆賢似笑非笑的看着蘇秦,道:“是嗎?恐怕你那位燕王,并不是這般想法吧?”
蘇秦的臉色微微一變,正色道:“宦者令說笑了,燕王乃是極其難得的一代明君,又怎會出爾反爾?”
繆賢輕輕的哼了一聲,道:“所以,這便是你燕國想要到牆頭草的理由?”
蘇秦似乎下定了決心,沉聲道:“非也。燕國之所以會在這場戰争之中加入到齊國一邊,乃是爲了關鍵時刻對齊國實行緻命一擊!”
繆賢一聲冷笑,道:“若是齊軍得勝,這所謂的緻命一擊,怕是也無從談起了吧?”
蘇秦一臉坦然,道:“如今以趙秦之強,四國之勢大,若是還不能夠勝齊的話,那麽燕國站在勝利者的一邊,想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吧?”
繆賢伸手點了點面前的桌案:“若是齊國得勝,第一個要做的就是北上吞了你的燕國!”
房間中陷入沉默。
片刻之後,蘇秦有些艱難的開口:“宦者令,燕國破齊之心,不比趙國、或者任何一個諸侯國要少!”
繆賢冷笑:“所以,你們的燕王打算出兵援齊!你知不知道因爲這個動作,會産生多少波折?好好的一個五國伐齊,硬生生的被你變成了四國!若是因此而導緻伐齊之事功敗垂成,你蘇秦到時候如何自處?”
蘇秦一臉的坦然,道:“請宦者令放心吧,燕國定然會在關鍵時刻給齊國一擊,助諸侯得勝!”
“希望如此吧。”繆賢站了起來,深深的看了蘇秦一眼。
“蘇大夫,你心有死志,某自然是明白的。但是某也想提醒你一句,你蘇秦并非孤家寡人,你也有妻小兄弟,也有家人臣子!好好想一想,不要因爲你自己的愚蠢,而連累了這些無辜性命!”
說罷,繆賢拂袖而去。
房間之中又隻剩下蘇秦一人。
一陣腳步聲從蘇秦身下傳來,漸漸遠去。
半晌,蘇秦輕輕的歎了一口氣,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疲憊的神情。
有一點繆賢其實是沒有說錯的,那就是燕國在這一次大戰之中,确實是做出了首鼠兩端的選擇。
因爲現在的齊國,實在是過于強大了!
即便是知道這樣的行爲很有可能在戰後引來趙國的怒火,但燕王在和燕國劇辛、秦開等幾名重臣商議之後,依舊選擇了這條路。
這和蘇秦原本的計劃有着不小出入。
這其實也代表着另外一件事情——燕王,并沒有像他自己所說那般,那麽無條件的信任蘇秦!
蘇秦沉默良久,又一次的提起了筆。
還是要善始善終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