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有田慢慢的坐起來,垂眸,目光一遍又一遍的在孫秀芳的臉上流轉,以後怕是看不了多久了。
雖然來到這裏看病,但他心裏有準備,他的這個病大概是好不了了,來這裏也不過是給自己個希望。
老婆子自17歲就嫁給他,這些年的風風雨雨,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吃苦受累,當年那個水蔥一樣的女孩子,不知不覺間也熬成了老太太,掰着手指頭算起來,老婆子跟着他竟好似一天的福都沒有享過,前半輩子,兩人忙着生孩子養孩子,後半輩子,又忙着操心孩子,攢錢、蓋房子、娶媳婦,六個兒呢,也多虧了大勇幫忙,不然家裏還不知道能過成什麽樣子。
石有田慢慢的挪下床,扶着牆,慢慢的往窗戶邊走,他想透透氣,看看外面的風景。
短短的幾米路,石有田挪了很長時間,他現在雖然還能進食,但是他吃的很少,又基本上都是流食,食品帶來的營養支撐不了他身體的運轉,他現在很瘦,整個一個鸠形鹄面,對襟布衫就那樣空落落挂在骨架上,他自覺得腿有千斤重,顫抖着腿肚子好不容易站到窗戶跟前。
他把手撐到窗台上,眼睛望向窗外,外面的景色和老家的城裏區别不大,一條主幹道的兩邊鱗次栉比排列着很多房屋,房屋的顔色不外乎有三種,一種是水泥的原色,一種在水泥外面又刷了一層白石灰,還有的幹脆直接就是紅磚的原色。
路邊種的綠化樹也是和老家一樣的,穿天楊,這種楊樹長的快,用不幾年就能成材,就是到春天揚花的時候挺煩人,到處飛的都是它的棉絮,跟下雪似的,還沾火就着,一着就是一片。
大街上人的穿着打扮也都和老家城裏的差不多,大樹底下的那個人穿的就和大勇的挺像,說起像,不光衣服像,那身材也和大兒子很像,石有田年紀大了,老眼昏花的第一時間沒有認出石大勇來,咋一看這個人像大兒子,不由得多看了兩眼,這一專注,立即認出這可不就是他大兒子石大勇嗎。
石大勇已經在外面轉悠了好久,煙頭子扔了一地,他靠在一顆大樹上,把手裏的煙屁股扔掉,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叼到嘴上。
石有田就這樣靜靜的看着樹下的兒子,這個點,大勇分明是已經從醫院裏出來,他手裏拿的肯定就是醫院的檢查結果,看兒子的這個表情,他知道結果一定不好,不然兒子早就來跟他報喜了,不會愁成這個樣子。
熱淚,不由自主的滑落下來,眼前朦胧一片,緻使他看不清任何東西,石有田咬着牙無聲的哭着,老婆子正在熟睡,他不想吵醒她。
石大勇站累了,他秃噜下身子,直接坐到樹根上,掏出煙盒準備再抽一根,可打開煙盒一看,裏面竟空空如也,一根煙都沒有了,他憤憤的把煙盒團成一團,狠狠的扔向遠方,将腦袋垂到兩膝間,一動不動。
大勇是好孩子。他知道孩子心裏難受,還想着安慰自己這個做父親的,石有田默默的掉了一會淚,這才用袖子将臉擦幹淨,站了這一會子,他也站不住了,他撐着胳膊往旁邊挪了挪,找了一把椅子,把自己挪上去。
認命了,人生一輩子,到了都是一個死,就跟做火車一個道理,有下車早的,還有下車晚的,他不過就是少坐了幾站。
感覺人生就像是在過關,一關一關的過吧,石大勇在樹下坐了很久,老是不回屋終究不是那回事,他站起身走回旅館,在門口的時候還是有些躊躇,最後一狠心将門推開。
“吱――”的一聲響,睡眠中的孫秀芳一下子驚醒,她猛的睜開眼,先去看旁邊的石有田,詫異竟然沒有看到人,“勇他爹!”她喊了一聲,慌忙坐起身,看見石有田正在窗邊的椅子上坐着,這才安心,不禁嗔怪:“他爹你起了咋不喊我?哦,大勇回來了。”
“嗯。”石大勇答應一聲,眼神先偷偷瞟了父親一眼,卻沒敢主動上前說話。
“結果拿回來了嗎,大夫怎麽說的?”孫秀芳接過石大勇手裏的資料,一張一張的展開看,說實話,孫秀芳不識字,對上面的内容她一點也看不懂,就這樣橫過來,豎過去的瞅了一會子,一直也沒有聽見石大勇回答,不禁有點着急,問道:“快跟娘說說,大夫怎麽說的?”
“那個……”石大勇很是爲難,他在心中整理了一下措辭,在想着要怎麽開口。
“老大,勇他娘,你倆過來,我跟你們說個事。”
“啥事?”孫秀芳拿着檢查結果邊走邊看。
“老大,去給你娘搬把椅子。”老婆子膽小,石有田怕自己說的話吓到了老伴,站不住再摔到地上。
“哎。”石大勇從床邊将椅子搬過來,讓母親坐下。
“啥話還非得坐着聽?”孫秀芳坐定,心中惴惴,看向石有田:“坐好了,你說吧。”
“咳!咳!”石有田用拳頭捂住嘴,清了清嗓子,聲音依然嘶啞,卻字字清晰:“老大,爹已經知道了,你不用說了。” “啥?爹你知道了?爹你怎麽知道的?”石大勇不相信,爹從醫院裏回來,就沒有出去過,爹是怎麽知道的?
“你就别管我怎麽知道的吧,勇他娘,我跟你說,我這個病,是看不好了。”
“别胡說,大勇還沒說話呢,你咋就知道看不好了。”老頭子說話忒不吉利,孫秀芳忙制止,把頭轉向石大勇:“大勇,你快跟你爹說,大夫怎麽說的?你快說呀,看你這孩子,說個話咋恁急人?”
石大勇不敢接受母親的目光,他把視線轉移到窗外,卻赫然看見自己剛才呆的大樹,他再看看父親現在做的位置,心裏明白了,自己在下面的一舉一動,父親都看在了眼裏。
“爹。”石大勇欲要說話,石有田擺手阻止。
“他娘,你别爲難孩子了。”石有田抓住孫秀芳的手,他能感覺到,老婆子已經開始害怕了,她的手在微微抖動:“老婆子,你别怕,人早晚都得走這一步。”
“咋就到這一步了?大勇你說,不是說有可能是良性的嗎?大勇,老大!”孫秀芳不願意相信,她把最後一點希望寄托在石大勇身上,但兒子躲閃的眼神,沉默的表情,無不都在告訴他,石有田說的是真的。
孫秀芳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去,幸虧是坐在椅子上,不然她真的有可能癱軟到地上。
“老頭子啊……”孫秀芳把臉埋在石有田枯瘦的大掌裏,她雙肩聳動,嗚咽不止,溫熱的淚水瞬間将石有田的掌心打濕,又從指縫間落下來。
石有田閉上眼睛,任由淚水順着臉頰滑落,他顫抖着用另一隻撫摸着孫秀芳花白的頭發,四十年多年的夫妻,這輩子欠的最多的就是老婆子了:“勇他娘……”石有田滿心愧疚:“我這輩子欠了你呀,隻有來生再還了。”
孫秀芳搖頭,鼻涕眼淚蹭的石有田滿手都是:“我不用你來生還,我就要你好好活着這輩子還,老頭子,你這輩子欠我的沒有還清,你不能走啊,不能走……”
老父母抱頭痛哭的場面深深刺痛了石大勇的心,他僵立在窗前, 淚流滿面。
良久,嗚咽聲漸漸弱了下來,石有田拍拍孫秀芳的肩頭,“大勇娘,咱不哭了,大勇。”石有田看向兒子。
“诶,爹。”石大勇快速的擦幹淨臉上的淚水,将身子轉過來:“爹,啥事?”
“你去退房吧,咱回家。”石有田想既然治不了,那就回吧,這樣還能省一晚上的房錢。
此時已近黃昏,金色的晚霞揮灑過來,窗前一片金黃,石大勇看看天,有些爲難,“爹,這個點走也不早了,走到半路天就得黑,不如明天一早再走吧。”
“黑就黑點,咱開的慢點,總比好幾塊錢便宜了别人強,”說完,他看向孫秀芳:“老婆子,你去收拾行李。”石有田很執拗,作爲家裏的大家長,一直以來,都是說什麽就是什麽。
“哎。”孫秀芳擦擦眼淚,起身去忙活。
石大勇不想惹父親不高興,到櫃台去結賬,“同志,102退房。”
服務員把款算了一下,石大勇一看和自己算出來的錢款有出入,他有些疑惑,不解的問道:“同志,你是不是算錯了?”
“我沒有算錯。”一看這個人就沒有住過旅館,他不知道,旅館退房一般都是在中午12點前,如果過了12點還是會收費的,服務員認真的告訴石大勇:“同志,現在已經過了中午12點了,如果12點後退房,要加收半天的房款。”
還有這種說法?他想了一下,決定還是先不結賬,正好他也不想趕夜路,昨天爹坐了近三個小時的車到這,還沒有休息過來,今天再趕回去,以爹現在的身體,怕是受不了。
石大勇回到房間,孫秀芳已經把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,他對石有田說道:“爹,我剛才問了,咱今天就是不在這住,也得收咱半天的錢。”
“啥?不是住一夜收一夜的錢嗎,咱又沒在這過夜咋還收咱錢嘞,那不是不講理嗎?”
石大勇攤攤手,無奈的說道:“爹,人家都是那樣規定的,你說咋辦?”
石有田悻悻的算了一筆賬,真是的,我不在這住你還收我半天的錢,怎麽算都是自己吃虧了的,吃虧的事咱可不能做,他想了想說道:“大勇,要不咱還是明天早上再走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