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鐵蛋拉着三個小奶包去村子裏找同伴了,小小村霸回歸,儀式感是必須的。
一家人開開心心地聊了會兒天,大伯與大伯母去竈屋忙活午飯,俞邵青跟進去,讓大伯母瞪眼轟了出來,俞邵青閑不住,轉頭去喂馬。
燕九朝話少,姜氏話也不多,二人就那麽坐在堂屋裏,姜氏笑眯眯地看着燕九朝。
俞婉納悶道:“阿娘,你爲什麽一直盯着他看?”
姜氏笑:“他好看。”
俞婉:“……”
燕九朝說起了俞邵青與姜氏、小鐵蛋搬去隔壁的打算,俞婉當初買的是丁家的舊宅,因是圖便宜實則宅子又破又小,屋頂漏雨,冬冷夏熱,當然,擔心他們在女婿家住得不自在,燕九朝的意思是先暫住,把舊宅子推了重建,建好後兩邊的宅子打通就不分家了。
雖說那并不是一個常住的家,可到底也是家,能與娘家合成一座大宅,俞婉打心眼兒裏是高興的,就是委屈燕九朝,看上去像倒插門兒似的……
俞婉趁人不備,捏了捏他的手心,恐他說她青天白日不規矩,又迅速地把手松開了。
燕九朝感覺到掌心一抹溫熱的柔軟,蜻蜓點水般轉瞬即逝,他朝她看過來,她卻已經去與姜氏說話了。
“阿娘覺得怎麽樣?”俞婉問。
姜氏溫柔地說道:“都聽阿婉的。”
她阿爹都聽她阿娘的,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了。
俞婉與姜氏說話,燕九朝大多數時候隻是聆聽,他的氣質、他的出身都決定了他與這個貧窮的村落格格不入,但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不分不耐,不時有村裏的孩子好奇地跑來看他,被人圍觀了也不見他惱,他隻是很耐心、很安靜地坐着,修養這種東西有時與名聲無關,他是她聽過的最聲名狼藉的人,卻也是她見過的修養最好的人。
這邊,俞婉與家人說着話,另一邊,羅家人上門了。
這可真是太意外了,當初俞家人建房動土請他們來都不來,今兒是怎麽了,竟然自己找上門來?
羅家人不知俞家都在老三這邊,他們坐着馬車神氣活現地進了村,一路直奔俞家老宅而去,蓮花村他們也是來過的,以往過來都會有一大群鄉巴佬圍着他們看稀奇,羅家人都做好讓人圍觀羨慕的準備了,哪知村口的孩子各玩各的、嬸子媳婦兒們各忙各的,竟是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。
“他、他們是沒看見嗎?”郭芸娘嘀咕。
俞家老宅沒人。
問了隔壁才知是去了老三家。
羅家人去老三家時沿途看見原先的田埂上豎起了一排排嶄新的房舍,郭芸娘再度嘀咕::“是哪個鄉紳老爺搬進來了嗎?”
羅家上門的是郭芸娘與小兒子羅成,郭芸娘是大伯母與郭大佑的妹妹,比大伯母嘴甜會來事兒,嫁了個城裏的商人,卻并不是附近的縣城,隻不過在鄉下人眼裏,縣城就已經是挺難高攀的好去處了,要不怎麽能坐上馬車呢,她的姐姐兄長卻是連牛車都買不起呢。
馬車停在了俞婉家的門前。
郭芸娘神色清高地下了車,本以爲自己牛氣沖天,哪知擡眼一瞧就見門口停放着一輛更大、更奢華的馬車——鎏金華蓋、紫檀木車身、四匹高大威猛的汗血寶馬,直把她家的騾子馬吓得瑟瑟發抖……
郭芸娘愣住了,她懷疑是不是自己來錯地方了。
恰巧此時,一個衣着鮮亮的貴婦人打屋裏出來,真不明白這種窮鄉僻壤怎麽會有打扮得如此體面的婦人,比她身上的緞子華貴多了,頭上的珠钗也是足金的,那款式小縣城買不到,一定是京城的。
她不敢在這樣一位貴夫人跟前拿架子,定了定神走上前,态度謙和地問道:“請問這位夫人……”
這裏是俞家三房嗎?
話未說完,貴夫人驚訝地出聲了:“郭芸娘?”
郭芸娘一聽這熟悉的聲音,當即一愣,難以置信地看着對方道:“大……大姐?”
這個被郭芸娘認作了貴夫人的對象正是俞家大伯母。
大伯母變化太大了,再不是郭芸娘印象中那個滿臉滄桑的黃臉婆,她看上去比郭芸娘更年輕,氣度上也好生壓了郭芸娘一頭,郭芸娘的記憶中,這個大姐總是自卑地躲在人後,因爲她長相平庸、五大三粗,吃得多、老得快,她背地裏暗笑她是豬,她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豬。
郭芸娘做夢都沒料到會看到自家大姐如此光鮮的一面,這絕不是靠幾件華麗的衣裳打扮出來的,郭阿香整個人……整個人都不一樣了!
郭芸娘傻眼。
“出什麽事了?”大伯走了出來。
郭芸娘也是聽聲音才認出自家姐夫的,她的目光落在大伯毫無障礙的腿上,目瞪口呆道:“姐……姐夫的腿……不瘸了?”
這時,俞峰與俞松打鎮上買菜歸來了,雞鴨魚肉都不稀罕了,二人買了時令的蔬菜與瓜果,羊肉切了五斤、羊腿兩隻、驢肉十斤、大白鵝一隻,再有兩條肥碩鮮美的鳜魚。
菜有人送呢,在後頭,二人着急見妹妹先拎着一籃子瓜果進村了。
二人都換上京城大布莊裏買來的新衣,新衣貴死了,可用大伯母的話說,他們如今好歹也算皇親國戚了,不能丢了阿婉的臉,再貴也得買!
二人本就是十裏八鄉難得的俏兒郎,又跟着秦爺、崔掌櫃等人打交道,世面見了,身上的寒酸氣與小家子也一點一點地磨去了,再配上這身體面的衣裳,活脫脫兩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!
郭芸娘徹底說不出話了。
“進屋坐吧。”大伯母說,阿婉回門,她不想鬧得太難看。
郭芸娘帶着羅城進了屋。
屋子還是這麽破,會不會是打腫臉充胖子?
這個揣測讓郭芸娘的心裏好受了些。
從小到大這個姐姐都是她的陪襯,她是天上雲,姐姐是腳下泥,當見慣了一個人低賤的樣子,所以更接受不了她爬到自己的頭上。
大伯母不想讓郭芸娘母子污了新姑爺的眼,讓俞婉帶着燕九朝回屋,俞婉嫌屋裏悶,拉着燕九朝去了後院。
大伯與兄弟兩個去了竈屋,姜氏去幫忙。
熱鬧的堂屋一下子變得空蕩蕩。
乍然受了冷落的郭芸娘有點兒懵。
她小兒子羅城則是早沉不住氣拉下了一張馬臉。
郭芸娘到底沒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麽的,她笑了笑,看向大伯母道:“大姐啊,我聽說阿婉嫁人了,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都不來告訴我?”
大伯母譏諷道:“喲,這倒成我的不是了,我們家請你的次數還少嗎?郭芸娘你自己說說,你來了幾次?上次動土建房,我沒讓人給你帶消息麽?你來了麽?”
郭芸娘讪讪,俞家擺席,她一貫懶得理會,一是嫌路途遙遠,二是嫌俞家窮來往了也沒個奔頭,早先倒是還随了份子錢,上次直接沒理會,讓大伯母鬧了個沒臉,這事兒換她,她得記大伯母一輩子,可大伯母素來是被作踐的那個,郭芸娘覺得自己就算真把大姐得罪了,大姐也會無條件地原諒自己。
郭芸娘敷衍地說道:“我那不是聽了哥哥與嫂嫂的胡話,誤會大姐不想與我們來往了嗎?”
大伯母冷聲道:“不想和你們來往我還請你來吃席,我是瘋了嗎?不過你說的也沒錯,我如今的确不想與你們來往了,你們這樣的親戚,俞家高攀不上。”
郭芸娘沒料到一貫忍氣吞聲的大姐會講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話,莫非她聽到的傳言是真的,俞家人如今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,所以這個大姐不再稀罕他們羅家了?
後院,俞婉一邊聽着郭芸娘與大伯母的談話,一邊把郭家、羅家的關系與燕九朝八卦了:“……不是大伯母不講理,你可别誤會大伯母。”
她開始在意他對她家人的看法了。
燕九朝嗯了一聲。
堂堂燕城少主竟然坐在農家後院兒聽這種七大姑八大姨間的八卦,還聽得一臉認真。
“你到底什麽事兒?”大伯母沒好氣地道。
郭芸娘往後院兒的方向張望:“阿婉今日回門吧?我怎麽沒見着她?她是沒回還是……”
大伯母打斷她的話:“你是想見阿婉,還是想見我們新姑爺?”
當然是新姑爺,郭芸娘眼神閃了閃。
大伯母冷聲道:“我算是看出來了,你是不是聽說阿婉嫁了個好人家所以跑過來打秋風了?”
郭芸娘拉下臉道:“大姐,你别把話說得這麽難聽!都是自家親戚,什麽秋風不秋風的?我……我就是來看看你們!”
“現在你看完了,可以走了!”大伯母下了逐客令。
“……”郭芸娘當場噎住。
俞婉聽得解氣極了,想起大伯母在羅家受的氣,真是活該郭芸娘被轟出去。
“大姐,大姐!有話好好說!你别鬧得這麽難看,讓新姑爺看了笑話!”郭芸娘又不傻,俞家再有錢坐得起那麽貴的馬車嗎?四匹馬,那得是多大的官兒才有資格乘坐的,阿婉那死丫頭是真的飛上枝頭變鳳凰了!
郭芸娘說的沒錯,不能讓燕九朝看了她娘家的笑話,大伯母強忍着把火氣壓下了。
郭芸娘趁熱打鐵道:“大姐,從前都是我不對,不該聽信哥哥嫂嫂的讒言疏遠了大姐,大姐怪我是應該的,可不論怎樣咱們都是親姊妹,咱們這層關系不能斷了呀。”
大伯母冷眼看着她。
郭芸娘以爲大姐讓自己打動了,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淚道:“實不相瞞,我在羅家的日子也不好過,都是表面風光,暗地裏誰不笑我是個沒見識的村婦?大姐,我這輩子就這樣了,我認了,可我兒子不能這樣!忠兒、城兒都是念書的好苗子,他們才念了幾年就都考上童生了!忠兒病了沒能跟來,我今日帶了城兒過來就是希望大姐能幫兩個侄兒謀條出路的。”
大伯母道:“既然他們這麽厲害,還用得着我謀出路嗎?何況我怎麽謀?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。”
郭芸娘讪讪道:“這不是快秋闱了嗎?我尋思着……”
大伯母冷笑:“尋思着我拜托新姑爺給你找個關系,讓他們順利把秋闱給過了?”
郭芸娘眼睛一亮:“姑爺這點本事總還是有的吧?”
說的像是燕九朝若是辦不好這事就是多沒能耐似的,俞婉氣呼呼的,腮幫子鼓成了一隻小倉鼠。
燕九朝看着她爲自己生氣抱不平的樣子,眸子裏不經意地掠過一絲笑意。
大伯母怒道:“你讓新姑爺給你兒子走後門兒,你把他當什麽人了?!”
郭芸娘哎呀一聲道:“大姐你别生氣嘛,你看咱們姐弟妹三個,隻有忠兒、城兒念書,日後他們有出息了,不也是給大姐你長臉嗎?”
這話戳中大伯母的痛腳了,她生了兩個兒子,個個都是泥腿子,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,不怪郭芸娘事事壓了她一頭。
“這種事能走後門嗎?”俞婉問燕九朝。
“不能。”燕九朝斬釘截鐵道。
功名是買不到的,除非代考與洩題。
當然燕少主若是願意,這都不叫事兒,隻是燕九朝不會這麽做。
郭芸娘又道:“好好好,是我錯了,我不該宵想這個,那……那新姑爺是京城人,讓他在京城給忠兒、城兒找個好先生總是沒問題吧?你和新姑爺說一聲,就讓忠兒、城兒住到他家去……”
大伯母聽不下去了。
别說阿婉隻是她侄女兒,就算是親閨女,也沒讓姨父家的人這麽打主意的?
郭芸娘當新姑爺是什麽?冤大頭嗎?她說住過去就住過去,她說請先生就請先生,還說不是打秋風,都打到他娘的天上去了!
大伯母哪兒還顧得上讓不讓燕九朝看笑話,揪住郭芸娘的肩膀将她拽了出去。
“哎!大姐!大姐!”
“你放開我娘!”
羅城去推大伯母,俞峰兄弟掄着棍子沖出來,羅城吓得屁滾尿流,一把蹦到了馬車上!
大伯母将郭芸娘拽出了俞家:“郭芸娘,你若真來看我,我好酒好菜招待你,但你若是打阿婉與新姑爺的主意,别怪我翻臉不認人!”
郭芸娘氣得夠嗆:“郭阿香!你有錢了就不将自家親戚放在眼裏了是吧?!”
“那還不是和你學的?”大伯母反問。
郭芸娘再度噎住。
大伯母厲喝:“還不快滾!要人攆是嗎!”
俞峰、俞松掄起手中的棍子,郭芸娘趕忙跳上馬車,灰溜溜地走掉了。
鄉親們一陣哄笑。
秋風沒打成,還讓全村人看了笑話,郭芸娘氣壞了。
今兒這氣是出了,可大伯母擔心自己與郭芸娘的事丢了阿婉的臉面,遂走到後院,與燕九朝解釋道:“讓姑爺見笑了。”
城裏人遇上這種事怎麽解決她不知道,但一定不是像她這樣。
“無妨。”燕九朝說,随後看向也走到後院的俞峰兄弟,“讓他跟我上京城念書。”
他?
衆人順着燕九朝的目光一瞧,俞松?
“你弄錯了吧?這是我二哥,這個才是我大哥。”俞婉指着俞峰說。
俞家兄弟早年也是進過村學的,隻可惜沒念進去都回到家裏種地了,都不是念書的料子,但若非得選出一個,那一定是俞峰。
俞峰性情沉穩,懂事聽話,俞松卻是連坐也坐不住的。
“沒錯,就是你二哥。”燕九朝笃定地說。
大伯母擺擺手:“小松不是念書的料子,他念不進去的。”
燕九朝讓俞婉拿了一本書來,随手翻開一頁,指着一個字道:“念。”
強大的皇族威壓與氣場讓俞松不敢撒謊,俞松老老實實地念了:“仄。”
“念。”
“柰。”
燕九朝又指了幾個字,俞松全都準确無誤地念了出來,燕九朝讓他背千字文,他比小鐵蛋背得更順溜。
俞家人驚呆了,大伯母的嘴巴都合不上了,她小兒子識字?什麽時候的事?!
俞婉問道:“二哥你什麽時候學的?”
俞松撓撓頭:“就……就你教鐵蛋,我聽到了……”
隻聽了幾遍就能記住……誰說她二哥不是讀書的料?這根本是個學兜子好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