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身黑色布衣的老頭子，從雨中灑脫踱來，身上帶着濃重和肅穆的情緒。

身形矯健，雖然沒有穿任何保護防雨的外套，面色依然如常，兩頰帶着正常的紅潤。

嘩啦啦的雨水，順着花白的頭發，流到滿是褶皺的皮膚上，再粘在布衣上，最後灌入長長的黑色布靴中。

濕淋淋的模樣，看起來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。

那雙墨綠澄澈的眼眸中，滿是思念與愛惜的神色。

雨水和狂風，在他眼中恍若無物。

一地零落歪斜的墓碑中，隻有一塊常年泛着精緻和幹淨的光芒，屹立在雜亂中，很輕易辨認出來。

灌滿雨水的布靴，每走一步，都會發出呱唧呱唧的響聲。

老頭子卻絲毫不理會，徑直走向墓碑，輕輕彎下腰，身形顫顫巍巍，老态龍鍾。手掌撐着已經被雨水淹沒的地面，坐在墓碑面前。

老頭子将食盒放在墓碑前面，緩緩打開，将果盤一個個拿出來，擺放在墓碑面前，語氣滿滿都是炫耀與開心。

“我知道你喜歡吃水果，我偷偷攢下來七八樣水果，都給你帶來了。西瓜，蘋果，鴨梨，桃，山竹……你慢慢吃，别噎着。”

老頭子摸了摸墓碑，拿出手帕，将墓碑一點點，上上下下擦了一遍。

剛剛擦幹淨的墓碑，再一次被滂沱大雨淹沒，老頭子眼中帶着點點無奈的星光。

臉龐挂着的透明的水滴，不知是雨水滴落，還是悲不可遏的淚水。

老頭子伸出蒼老的手掌，撫摸着墓碑，面上帶着懷念的神色。

“你這輩子沒有别的愛好，就是喜歡吃，給你什麽你都吃，尤愛各種各樣的水果。我記得我們最初相遇的時候，你手裏拿着一個橘子。眼睛黑黝黝的，像是天上的星辰。我就那麽靜默看着你，你悄悄避開身體，面上帶了兩分戒備。把橘子瓣的皮扒下來，一點點撕着裏面的果肉吃，真是貪吃又可愛。”

老頭子一邊拿起果盤裏一個橙黃色的水果，一邊繼續碎碎念叨着。

“對了，今天咱們也有橘子，我給你扒皮，你看着我就好。”

元一一在睡夢中，什麽都感知不到，被雨水沖刷的，甚至忘記了冷熱。

唯獨能聽到那蒼老又悠揚的聲音，濃濃的懷念，就那麽猝不及防，落在心間。

雨滴落在一灘灘黑色的水泡中，濺起一層又一層綿綿不絕的漣漪。

柔柔的語氣，帶着滿滿的愛。元一一的神識一點點清醒過來，好像即将便要醒來。

可是不知爲何，能聽到身邊的聲音，偏偏睜不開眼睛。

周圍是空曠的風，雨水在夜中更顯冰涼，砸在身上，帶着徹骨的疼痛。

好在，習慣之後，便會覺得麻木。

元一一忍受着風寒，無法睜開雙眼，也無法離開這裏。

元一一有些無可奈何，陪着墓碑，聽着老頭子接下來的念叨。

“我這輩子沒什麽大的愛好，喜歡喝點散白，最喜歡那最普通的散白。因爲第一口喝的是散白，喝習慣了，便離不開了。相比之下，那久遠香醇的好酒，喝起來，反倒失了味道。你說你身上其他優點也找不見什麽，我怎麽就那麽喜歡你。哈哈哈，真是奇怪。”

老頭子從腰間取下一個酒壺，放在嘴邊咕咚咕咚猛灌，心頭的疼痛似乎減弱了兩分。

“我知道，你不喜歡我喝酒。喝酒傷身，可是我這輩子沒有别的愛好。你要是還在的話，你肯定會拍我兩下，再數落我幾句，然後無可奈何，看着我接着喝。可是，現在你反倒扔下我，一個妖怪離開了，留下我一個妖怪，你怎麽那麽狠的心呢？嗯？咳咳……”

老頭子好似被酒水嗆到了，咳咳的咳嗽起來，沉默了一陣，默默看着墓碑，看着雨幕，眺望着遠處的蒼涼，眺望着遠處的陰郁。

老頭子坐在地上，突然間伸出手，激動的抱着墓碑，大哭起來，鼻涕和眼淚混在一塊，帶着幾分蒼涼的狼狽。

“嗚嗚嗚……你說，你怎麽那麽狠心呢？嗚嗚嗚……”

哭了半晌，老頭子一頭蒼白的頭發都貼在臉上，默默擡起頭，又灌了一口酒，恨恨的大聲喊到。

“哼，你個惡毒的婦人，居然留我一個妖怪在這人間，我再也不會理你了。”

元一一微微皺了皺眉毛，不知道爲什麽親切的呢喃，突然間變成了近乎癫狂的感覺。

也許，失去總是令妖怪無耐吧。

也許，失去是一件極其極其痛苦的事情。

元一一在夢裏翻了個白眼，現實中眼皮十分沉重，根本無法睜開，更不用說，轉動眼珠子。

元一一希望把耳朵堵上，奈何身體無法動彈一分，隻得生生忍受老頭子對于他逝去愛人的哀悼。

也許，這種情況下，自己安靜不做聲，才是對于逝者最大的尊重吧。

老頭子拿起黑色的衣袖，将整張臉抹了一遍，面上帶着開心的神色。

“家裏那些孩子說要來看看你，天太冷，雨太大，我沒讓他們過來。難道讓他們過來，和我搶夫人嘛，哈哈哈。”

元一一好似回到葵花園一般，母親們正在一妖一句，叽叽喳喳相互攀比着。

此刻，聽着老頭子細碎沒有任何邏輯的念叨，倍感熟悉又親切。

“夫人，你多吃點，我可是冒着狂風暴雨，來給你送吃的。夫人，你也别嫌我煩，咱們一年就能見一面。這些水果可都是新鮮的，我看着你。我就擔心啊，天黑了，雷聲這麽大，會吓到你。”

老頭子坐在地面上，沖着面前黑色的墓碑，念叨着，身上沒有任何失望與孤寂的神色。

相反，曆經世事的沉穩氣息，于言談之間，逐漸流散出來。

“夫人，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擁抱，是在一個雨夜。雷聲那麽大，你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一般，就跑到我的懷裏了。我當然開心了，可是我什麽都不說，哈哈哈。你可能不知道，自從那夜的擁抱，我每天都盼着老天爺打雷下雨。”

老頭子感歎着，語氣輕松又愉快，将果盤的順序調換一遍，緩慢站起身。

拿着掃帚，将墓碑旁邊的落葉與枯枝清掃了一遍。

黑夜中，黑色的身影與蒼涼混爲一體，沒有任何突兀的感覺。

好似，打掃的工作，老頭子已經做了幾百年了。

天色漆黑，仍能見到墓碑旁邊，那一團翠綠色的東西。

老頭子拿着掃帚，在翠綠的東西來回掃動試探着。

元一一感覺身上不僅冰冰涼，還像是千根針紮着一般，十分難受，偏偏睜不開眼睛。

翠綠色的身影一動不動，老頭子心中了然，慨歎着說道。

“夫人，你這墓碑何時長出青苔，還這麽大一條。仔細想一想吧，倒是也好。這樣，你也不會孤單。”

老頭子将墓碑周圍打掃幹淨，把落葉掃到臨近淩亂的墓碑處。

顫顫巍巍，捋了捋打濕的頭發，輕輕甩了甩手，重新回到幹淨的墓碑對面，正襟端坐着。

“不過，這青苔有點醜了，等下次來，我給你帶些鮮花種子，那樣才漂亮嘛。什麽時候，咱都得漂漂亮亮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