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假的時候,搖搖的簽證終于下來,要去米國她慧兒姨那裏上學了。
姚遠兩口子陪她坐火車,一直把她送到西苑機場。
他背着閨女的背包,手裏拽着行李箱。抗抗則空着手,隻顧拉着搖搖,一路不斷地叮囑着。
姚遠個兒大有力氣,跟着娘兒兩個出門,自然就得兼職苦力了。
搖搖顯得有些興高采烈,臉上根本看不出有半分要和父母分别的難過。
直到搖搖過了機場安檢,抗抗還在後面大聲喊着:“下了飛機不要到處跑,安心等着慧兒姨來接你!有事往家裏打電話!”
搖搖混入登機的人流,走遠了,看不見了,抗抗這才住嘴。看不到閨女了,眼淚卻又流了下來。
這不由得讓姚遠想起當年抗抗插隊離開姜姨的時候。
那時候,抗抗就跟今天的搖搖一樣啊,心裏向往着新的世界和新的生活,完全沒有地方容納和親人分别的痛苦。姜姨則是今天的抗抗,心裏裝着的,全是閨女要離開自己的不舍。
那個腦後綁着兩個小辮子,穿了一身綠軍裝,蹦蹦跳跳去趕礦機的解放卡車的,即将要到山裏的農村插隊的小丫頭抗抗,仿佛就又在他眼前出現了。那情景,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般。
姚遠不由就歎息一聲,勸抗抗說:“不哭了啊?孩子大了,總會離開我們,去外面的世界闖蕩的。”
抗抗就抱着姚遠的胳膊,把頭枕在他肩上,顯得是那樣的無助。
姚遠就哄着說:“走吧,我帶你去看看動批市場。你不老說想去看看嗎?這回咱們正好順便去看看。”
抗抗把頭從他肩上擡起來,搖了搖,輕聲說:“不去了,沒心情。”
如今的抗抗也四十多歲了,接近了姜姨當年送她插隊時候的年齡。可如今生活條件好了,抗抗又會保養自己,怎麽看都隻有三十來歲的樣子,比起當年的姜姨來,年輕了好多。
有時候,搖搖陪着她媽一起出去逛街,搖搖個頭比她媽高,不知道的,就以爲她們是姊妹倆。
有一回,抗抗帶搖搖去買衣服,售貨員竟然認爲抗抗是搖搖的妹妹。因爲搖搖個兒高啊,導購小姐就說搖搖,你别隻給自己買呀,給你妹妹也買一件一樣的。你們姊妹倆穿着出去,絕對能把這一條街給蓋了!
搖搖還納悶兒呢,媽沒帶媛媛出來呀?琢磨半天,才知道導購說的她的妹妹,原來是她媽!
這事兒愣是讓搖搖回來學了個活靈活現,大家樂了好幾天。抗抗嘴上不高興,說自己穿的有點嫩了,以後得穿老氣點的衣服,再不穿新版的時裝了。其實,抗抗爲自己不顯老,心裏美着呢。
搖搖走了,抗抗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,連一直想去看的動批都沒興趣了。姚遠隻好先在機場大廳裏,找個地方和她坐下來,哄好她再說。
兩個人在角落裏找了個座位,坐了好久,抗抗還是不高興,覺得心裏空落落的。
姚遠就不耐煩說:“你心眼兒咋一下變這麽小了呢?她就是出去上學,又不是不回來了。到年底她就回來過年,你不還是能看着她嗎?”
抗抗不高興說:“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!生她的時候趕上大地震,又趕上你裝傻,這孩子小時候沒少受苦。在我身邊長這麽大,就沒離開過我。這一下就自己走這麽遠,好幾千裏地,我當然受不了啦,你以爲都跟你一樣,沒心沒肺!”
得,他勸她不難過,倒換了個沒心沒肺。
姚遠就笑話她:“搖搖在家的時候,你也不向着她,總打她,這走了,你倒舍不得了。”
抗抗分辯說:“她脾氣倔,老不聽話惹我生氣,我不打她打誰呀?我打她也是她娘,總比你這個當爹的疼她!”
姚遠就又笑:“拉倒吧。那天咱媽爲瑤瑤絕食發脾氣,你抄那麽粗的擀面軸子去打她,還說比我疼她。我就是再不疼她,也不忍心拿那麽粗的棍子去打她。”
抗抗說:“我那是做樣子給我媽看,你見我啥時候那麽打過她啦?”
姚遠就看抗抗,半天才問:“原來你那是演戲啊?哎,你怎麽想到這招的?”
抗抗就瞪他一眼說:“媛媛這小丫頭教的呗。”
姚遠就更吃驚,看着抗抗問:“媛媛教的?她怎麽知道搖搖絕食是假的?”
抗抗就笑:“媛媛啊,就是個小人精。搖搖絕食第二天她就看出來了,跑過來跟我說,這肯定是你的主意。你就是不說,我也知道是你的主意。可我怕媛媛小,在她姥姥那裏說漏了,就不承認這事兒。”
說到這裏,就住一住,又說:“我不承認,她也不多問。就跟我說,媽,你如果想讓姥姥早點服軟,就得讓她更心疼才行。我問她,咋讓姥姥更心疼啊?她就告訴我,讓我裝着狠打搖搖一頓。她姥姥最疼搖搖,我要把搖搖打厲害了,她肯定第一個受不了。我一想這個辦法不錯,那天就故意抄那個擀面軸,裝着去樓上打搖搖。你以爲我還真拿那麽粗的擀面軸子打搖搖啊,我哪能下的去手啊?”
姚遠一下子明白過來。那天抗抗拿了擀面軸子,要去打搖搖,他不好出面阻止,一個勁給媛媛使眼色,讓媛媛去攔她媽,媛媛卻假裝看不見。
原來,這小丫頭早就知道她媽是做樣子給她姥姥看,故意不去阻攔。而且,這主意是她出的!
姚遠心裏還是很吃驚的。媛媛才十五歲,竟然能夠看穿他的計謀,而且還能幫着她媽出主意,豐富他的計謀。這份心機,他相信自己十五歲的時候,是根本做不到的。
看來,他的事業,當真是後繼有人了。不過,光有心機不成,還得把媛媛這份心機,給引導到正确的道路上來。
這世界上,心機多的聰明人有的是啊,可真正能夠成就一番事業的,又有幾個人呢?關鍵還是心術不正,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。
張順才父子,就是最好的例子了。
爲得到礦機的權力,張順才可以說是心機算盡,可最終還是功虧一篑。什麽原因?心術不正。
他昧着良心害死了姚虎夫婦,就算再怎麽狠毒,也會有良心不安的時候。當姚遠讓姜姨冒充廖淑芬,裝神弄鬼吓他的時候,他很容易就會相信,真是廖淑芬的鬼魂來找他報仇來了,這才輕易就上了姚遠的當。
當抗抗再次扮作廖淑芬,出現在山上他眼前的時候,他仍舊會毫不猶豫地相信,那就是廖淑芬,連想其他可能的機會都沒有,最終被活活吓死。
心術不正,幹了壞事,當時是風光了,可事後總要被自己的良心譴責,總要疑神疑鬼,心驚肉跳,最終被自己背負的良心債活活壓垮。
張建國也是這樣,總想些歪門邪道,雖然可以陡然而富,但最終不過是昙花一現。
所以,媛媛聰明,有心機,外表看着是好事,但必須得走正道,隻有這樣才能長久。
那句“富不過三代”的話,其實說的就是人有錢了,後代逐漸開始奢靡自私,不走正道幹壞事,慢慢的心術不正了,最終走向滅亡。
怎麽才能保證媛媛的心靈健康呢?還是得從中華民族的古老文化裏吸取營養啊。論語、史記、大學、中庸……姚遠的道德标準和做人準則,基本都來源于這些古代典籍。
姚遠已經決定,在暑假裏,開始把心思用在媛媛身上,教她學習古文了。
可這小丫頭唯一不像自己的一點,就是不喜歡古文和古董。她不喜歡,你逼着她學,她就會有辦法糊弄你。你還有其他好多事,總不能二十四小時盯着她,和她玩心眼兒。
看來,想讓媛媛學習古文,就得先讓她愛上古文。
自己是怎樣愛上古文的呢?姚遠就想。
記的,他是在高中的時候,偶爾從學校圖書館裏,找到了一本五十年代本的《唐宋散文精選》,又恰恰翻到了歐陽修的那篇《與高司谏書》,被歐陽修那文章中傳達出來的,那股凜然正氣所深深折服,從此愛上了古文。
那時候,他古文水平有限,歐陽修的文章,不憑借注釋和翻譯,他還不能完全弄明白。
可就是在那一年,懷着對歐陽修凜然正氣的深深崇拜,他通讀了當時能找到的,這位大家的所有散文。特别是那篇《與高司谏書》,他可以順口背誦,至今不忘:
修頓首再拜,白司谏足下:……自足下爲谏官來,……今者推其實迹而較之,然後決知足下非君子也!
……夫力所不敢爲,乃愚者之不逮;以智文其過,此君子之賊也!
……是直可欺當時之人,而不可欺後世也。今足下又欲欺今人,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邪?況今之人未可欺也。
……
昨日安道貶官,師魯待罪,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,出入朝中稱谏官,是足下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爾。所可惜者,聖朝有事,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,書在史冊,他日爲朝廷羞者,足下也!……若猶以謂希文不賢而當逐,則予今所言如此,乃是朋邪之人爾。願足下直攜此書于朝,使正予罪而誅之,使天下皆釋然知希文之當逐,亦谏臣之一効也。
……
這位大家在受到牽連,自身難保的環境裏,猶敢慷慨陳詞,痛罵高姓谏官之無恥,勾言陷害範仲淹。姚遠至今背誦,仍是有字字玑珠又字字誅心的感覺。
這封信箋送出,倘高谏官拿到皇帝面前,作者恐怕性命不保。可是,歐陽修爲了正義,根本不會在乎自己的性命。
同樣,在那個燃情歲月裏的姚虎夫婦,爲了正義,也不會考慮自己的性命。
在這些人眼裏,唯一存在的,隻有正義!
這,就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魂啊!
高中時代的姚遠,每次誦讀這篇文章,都會被激動地熱淚盈眶。
姚遠決定,就從這篇《與高司谏書》開始,教導他的小丫頭媛媛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