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美美回來的時候,姜姨外屋的飯桌上沒像往常一樣,把飯擺好了,就等着她。
飯桌上什麽也沒有,空空蕩蕩的。她媽和姐夫姐姐都坐在椅子上。尤其是姚遠,正黑着臉看着她。
美美就有些不自在,小心着問:“你們這是咋了,出啥事了?到點吃飯你們不用等我,開吃就是了,我事多,回來晚。”
姚遠就開口了:“知道你事多,了不起,當礦機領導了,沒準再過兩年,這礦機興許容不下你了。”
美美就聽出不對來了。
小時候,姚遠教她學習,她從沒有感覺到壓力,和他在一塊兒可高興了。
自從開始當車間主任,姚遠還是和小時候教她學習一樣,說話不緊不慢,臉上永遠帶着溫和。
可是,美美感覺到巨大的壓力,自己做不好了,姚遠也沒說什麽責怪的話,她心裏就開始自責。
久而久之,她心裏就有些怕姚遠。尤其是犯錯誤的時候,怕姚遠說她。
這,興許就是姚遠骨子裏帶的,高級幹部的威嚴在做怪吧?
今天,看姚遠這臉色,她還不知道又犯多大的錯誤,讓姚遠給抓着了呢。
她小心地看着姚遠問:“姐夫,我又幹啥蠢事了?”
姚遠也不和她兜圈子,就說:“知道自己幹蠢事,就有改過來的希望。你用吉普車把你分的年貨弄回來了。”
美美聽了,終于松一口氣說:“這個呀,我還以爲多大的事兒呢!那車本來就是廠裏給我配的,我偶爾用一下,咋啦,有啥不對?”
姚遠依舊黑着臉說:“廠裏配給你,是讓你幹公事用,不是讓你幹私事。往家拉年貨,不是公事。”
美美依舊不服:“現在又不是我一個人廠裏給配車,好多中層幹都有車,人家還用車接送孩子去外地上大學呢。”
姚遠就打斷她說:“那是别人,不是你。你處在什麽位置上,你不知道嗎?衆矢之的,有多少人背地後裏在算計你?
人,不管是誰,有高峰就有低谷。你如今處在高峰上,春風得意。你就敢保證你永遠處在高峰上?遇到低谷的時候,人家不會趁火打劫?
别以爲隻是一件小事,沒什麽大不了。但是,一件小事做的時候不考慮,就會養成習慣,就會出現第二件,第三件,更多件。
你做完了忘了,有人忘不了,都給你記着。小事積攢多了,就會變成大事!
等你到了低谷的時候,人家就會用這些小事,一件一件給你擺出來,來證明你這個人的人品和道德不行,不适合做幹部!
到了牆倒衆人推的時候,所有的小事就都會成爲大事,最終将你掀下馬來!
到那個時候,你才發現有那麽多把柄被人家攥在手裏,無力反駁,你後悔還來得及嗎?”
美美的臉色就嚴肅了。做這麽久的幹部,她也有了不少經驗。她心裏明白,姚遠是對的。
但她還是爲自己辯白說:“我就是分這些東西,一時拿不回來,放在辦公室裏不合适,就用一下配車,下次我注意就是了。”
“不要爲自己辯解!”姚遠依舊不想放過她,“這是體現你思想靈魂深處的東西!
這一件事情,就可以證明你心裏裝的是私還是公。中國人最喜歡靈魂深處分析人,你經曆過動亂,對這一套還不熟悉嗎?
如果你心裏有那根警惕的弦,就是人家說的,你心裏裝着公,你不會想到私事用公車不對?
你公私分明,知道是私事了,爲什麽還會用公家的車?反過來說,你不知道是私事,連公私你都分不清楚,做爲礦機高層領導,你夠格嗎?
做爲高級幹部,你明明知道這是私事,爲什麽還要用公車,分明就是故意公私不分,謀取私利。小事上你可以謀求私利,大事上呢?
你掌握着計劃外的财權,你謀私利沒有?小事都占便宜,大事大錢你會不占便宜?如此推理下去,你的人格就完了!至少,在輿論上,你無力反駁!
當你有口難辯的時候,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會繼續推導,我憑什麽能有自己的公司,能有錢?是不是你這個小姨子,把公家的錢給我了?你連我和你姐都會連累的,你想過沒有?
張順才的事才過去幾天,你難道都忘了嗎?他就抓你姐返城這麽個看似和其他不相幹的漏洞,就可以把我給控制住,然後就是我父母、張代表。如果不是我提早想到他這個思路,把你姐藏起來,你設想一下,他當時抓到你姐,會是個什麽後果?”
美美聽着,不由得打個冷戰,不寒而栗。全家人都瞅着她,美美不敢坐下,就在屋當間站着,可憐巴巴地瞅着姚遠。
姚遠還不算完:“你當車間主任的第一天,我怎麽和你說的?你是廠裏最年輕的幹部,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你。
就好比有一個空曠無人的大舞台,台下坐着上萬的觀衆,舞台上面一片黑暗。
這時候,你站在了舞台當中,所有的聚光燈都照射在你身上,你手指頭動一動,台下上萬觀衆都能看的一清二楚!
在這樣一個環境下,要謹小慎微,防微杜漸!
你不比别人,用不着考慮自己的利益。我和你姐,還有媽,都是你堅強的後盾。你隻想好好工作,做出成績就可以了。
這個話,我不止一次對你講過,你怎麽就不往心裏去呢?”
這時候,美美終于忍不住說:“我知道了姐夫,下次我注意。”
姚遠還想說什麽,姜姨就插言了:“我還真沒想到這事兒這麽嚴重。你姐夫這麽一說,這事兒還當真吓人!
美美呀,現在好多人見了我,都誇我會教育孩子,把倆閨女教育的,一個比一個強。
這話,我聽着,心裏也就高興一陣,剩下的,就是擔心。
擔心你整天這麽忙的沒有飯點,沒白沒黑,累壞了,還耽誤了找對象,更擔心你姐夫說的這個!
老百姓犯個錯沒啥,改了就完了。這當官的犯錯,這輩子就完了!
說心裏話,媽覺得,你不适合當幹部。你的思想覺悟,比起媽心裏的幹部來,差太遠了。
你姚大爺是十三級幹部,那就算高幹了,聽說市長都沒有他級别高。
他當廠長的時候,帶來一輛老嘎斯轎車,那個漂亮啊,市裏領導都沒有,去省裏開會,都跑來借你姚大爺那輛老嘎斯。
可你姚大爺那麽大的官,上下班卻從來不坐轎車。别說用車爲自己家拉東西,就是你姚大媽也得走路上下班,你姚大爺不讓坐,說你姚大媽級别不夠。
我問過你姚大爺,我說姚大哥,你這麽高的級别,國家都給你配車,你咋不坐呢?你知道你姚大爺說啥?你姚大爺說啊,二媳婦啊,我坐到那個東西裏面去,就和大家隔開了。人隔開,這心就離隔開不遠啦。
他是不願意和大家分開,聽不見大家說啥啊!
他平時就穿一身帆布工作服,下班不管遇到誰,就和誰一起說着話走回來。
有時候啊,他身邊能圍一堆工人,他走在中間,跟大家說說笑笑,到了這個房子頭上,大家還不肯散,站在那裏說個沒完,工人也敢和他說話。
有時候,人圍的越來越多,就跟看打架一樣。沒辦法,你姚大媽就故意出來,高聲喊他吃飯,大家這才散了。
這些事兒啊,就好像發生在昨天。有時候我出門,看着房頭那塊空地,恍惚就能看見你姚大爺,就站在那個地方,跟大家說着話。恍惚好一會兒,才想起來,你姚大爺早就沒了。”
說到這裏的時候,姜姨眼裏,不由自主地,眼淚就下來了。
本來,姚遠心裏還暗暗責怪姜姨插嘴,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和美美說。這可倒好,剛開了個頭,把美美給鎮住,姜姨就把他的話給打亂了。
可姜姨說的,這麽普通幾句話,一個普通的故事,卻把姚遠的心給抓住了。
是啊,老一輩的幹部,對黨的方針政策,是理解到靈魂深處的。人隔開了,心就會隔開。
一句誰都可以聽懂的話,卻把高深的道理給講明白了。人民的黨,人民的幹部,就必須始終和人民站在一起,随時傾聽人民的聲音。否則,你到底爲誰服務?
就聽姜姨說下去:“美美呀,你知道我爲啥說不願意你當幹部了嗎?因爲你不夠格!你是在盡力約束自己不犯錯誤,你姚大爺是壓根兒就不會犯錯誤!爲啥?你的思想,還不是真正黨員的思想,更不是幹部的思想!
你姐夫讓你小心着約束自己,這個是行不通的。俗話說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你的本性還不是你姚大爺那個本性,靠自我約束,是約束不住的,早晚還是會忘,還是要犯錯誤。
你姐夫那麽多高官叔叔,想當幹部還不容易?他爲啥不去?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,去了會給他爹娘抹黑,所以,這叫有自知之明。
你姐夫這輩子,最讓我放心的,就是他有這個自知之明。你看他帶着你姐,走自己的路,過的不也挺好嗎?
美美呀,你再好好想想,這幹部你能不能當好?像張代表,像你姚大爺一樣,全心全意爲廣大工人階級服務?要是做不到這一點,還是聽你姐夫的,回大學教書,或者跟着你姐,去做衣裳吧。”
從姜姨的話裏,姚遠猛然就醒悟了一個道理。
過去的體制,興許是不完全依靠法律和各種規章制度運行的。更多的,恐怕就是依靠像姚虎一樣的,這些民族精英們,高度的素養和自覺性。
而這些人,正是這個民族崛起的脊梁!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