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,美美也沒把工資這事兒當什麽大事兒,頂多沒錢就不花呗,有啥了不起?
說白了,她就是喜歡和她媽擡杠。一學期沒見着媽,這回見着了,不擡杠幹啥啊?
接下來,美美就得和姚遠說正事兒了,姚遠是她的主心骨啊。
上班的時候,張代表找她了,想把她調到技術科去。
礦機現在缺乏人才呀,美美有姚遠當後盾,基礎理論十分紮實,并不同于那些一問三不知的工農兵大學生,張代表當然希望她能在技術上有所發揮。
美美說了張代表找她談話的事情以後,就對姚遠說:“我總覺得張主任話裏有話。那意思吧,還是想讓我勸說你,到廠裏去工作。他有培養你當接班人的意思。”
張代表是礦機革委會主任了,可姚遠和姜姨還是喜歡稱呼他張代表。美美在廠裏,就得稱呼他張主任了。
姚遠一直就不動聲色聽着,姜美美說完了,就冷冷地說:“你不說我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嗎?這話算你說對了。
在我看來,我們現在或者将來的所有體制,都不利于資本的運營。資本運營是自然規律,絕對不能靠人爲手段來幹預。而工廠,就是資本運營的一個環節。
在這樣一種環境下,我是不會進工廠的。進工廠,意味着我隻能拿死工資,意味着咱們這個家要蒙受經濟損失,意味着咱們現在的生活條件要下降!
我管不了别人,心裏也裝不下國家大事,我能讓咱們這個家過的富足,讓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都快快樂樂地生活,我就知足了。
所以,你有機會暗示一下張代表,什麽時候他能給我的薪水,比我自己掙的多了,再考慮讓我回去的問題吧。”
姜美美聽了姚遠的話,許久沒出生,最後就看着他問:“你那套資本理論是從哪裏學來的?照你剛才說的意思,就是不複辟倒退,我們的工廠就沒有前途了?”
姚遠面無表情說:“我沒說複辟,也沒說倒退,我說的是要符合自然規律。馬克思的社會學研究裏,也沒有說不符合自然規律的跨越式發展是科學的。你隻有從列甯的著作裏,才可以找到這一點。但曆史恰恰證明,列甯是錯誤的。”
姜美美又沉默一會兒,一臉鄙夷說:“你不僅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,你還是一個反動學術權威。你這個理論如果去年說出來,都會被當做現行反革命,絕對夠槍斃的資格!”
姚遠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題有點大了,立刻就換了開玩笑的表情,看着美美說:“小姨子,你不會去告發你姐夫吧?”
姜美美就嚴肅了說:“你再敢胡說八道,我還真不一定不去告發你!”
姚遠就傻笑:“我就是和你說着玩兒。”
這時候,姜姨就又拿起筷子來敲着桌子說:“說人話!我告訴你們,今天我要立個規矩,以後在飯桌上,誰再說我聽不懂的這些東西,就到院子裏給我站着去,大家吃完了你再進來吃!”
姜姨話音一落,飯桌上立刻鴉雀無聲,大家都趕緊低頭吃飯。
姜姨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,就奇怪問:“哎,你們怎麽都不說話啦?”
姚遠就小聲說:“都怕出去罰站,院子裏還沒落太陽,忒熱!”
關于美美的工作,姚遠并不贊成張代表的主張,讓美美去技術科,成爲專業的技術人才。
因爲國家在八二年之前,還是計劃經濟,工廠暫時還沒有自負盈虧,走下坡路的風險。
而到八二年以後,國家動亂以後培養的第一批,真正具備專業技術知識的大學生,就會被補充到工廠裏來,暫時可以彌補一部分工廠的技術不足。
礦機日後并不缺乏技術人才,真正缺乏的,是具有經濟頭腦和營銷知識的管理人才。
一群從沒見過水,根本不會遊泳的糊塗蟲,愣是被逼着都跳到這波濤洶湧經濟大潮裏學遊泳,不一個個都淹死才怪!
這是他前世在礦機工作,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。
正是這種經濟人才的缺乏,才使得礦機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過程中,無法迅速适應自負盈虧的格局,不知道怎樣去開發新産品,怎樣去降低生産成本,怎樣去推銷自己,形不成一個現代化的營銷、生産有機結合,相互作用的科學管理體系,最終被市場淘汰。
像美美這樣,具備了專業技術知識的大學生,應該最先被培養成具備現代經濟頭腦的專業人才。
有了這樣的人才,才能保證礦機在未來的經濟大潮中不被淹死,不被淘汰。
當然,姚遠不能老做先知,把将來沒發生的事,提前告訴美美,隻能從其他方面,慢慢引導她。
飯後,姜美美跟着他去他屋裏,兩個人還是像原先一樣,泡上一壺茶,邊喝茶邊聊天。
姚遠前世在礦機幹過十幾年,對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。同時,他也愛國,不想看着這大好的國有資産,将來成爲一堆堆破爛。
既然美美執意回來了,他還是想幫她,也想通過美美幫張代表,最終幫礦機,别再走上原先的死路。
他和美美喝着茶,就對她說:“你現在學的知識,都是書本上的,離真正活學活用,還差的很遠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嘛。
先單純從技術上說,比如說,編制一個零件的加工工藝,首先就得明白這個零件的用途。
有些零件,其實用的很粗糙,不一定有很高的精度要求,但要求耐用。有些零件,不一定要求耐用,而是用來進行高精度配合,這就必須要保證它的加工精度。
總之,根據零件的用途不同,材料的選擇,加工工藝和熱處理工藝,都得有所變動。
腦子裏,首先要建立以最低成本,制造出最符合需要的零件爲原則,而不是完全根據書本上的要求,來比葫蘆畫瓢。
這叫經濟頭腦。
一部機床,設計壽命五年和十年,成本是完全不同的。未來随着技術革命的不斷進步,五年,甚至三年就是一個技術淘汰點。
在這種情形下,我們還把機床的設計壽命定在十年,甚至是二十年,這就是愚蠢的照搬蘇聯模式,就是沒有經濟頭腦!
五年的時候,這機床的技術就有可能被淘汰了,就需要更換技術上更先進的機床,你設計使用十年,二十年,還有意義嗎?增加多少成本,浪費多少人力物力和資源!”
說到這裏,姚遠就問美美:“你想想,你們小件車間過去加工零件,是不是存在這種情況?
一個齒輪,不管它做什麽用,就得把所有的加工手段和工藝都用上,都來上一遍,這是多大的浪費?”
姜美美這時候的臉色,就不是在飯桌上那般,和姚遠嬉皮笑臉窮對付的樣子了,而是嚴肅的,認真聽着姚遠的話。
聽完了,她也不急于表态,而是沉默着喝茶,慢慢思考。姚遠也不說話,給她思考的時間。
這時候,屋裏就安靜下來。
這屋裏的沙發和茶幾,當初是被張順才抄家給抄走了的。張順才偏癱以後怕鬼不敢在這裏住,搬家的時候,張建國也沒敢搬這原本屬于姚叔父親的東西,姚遠就又給搬回來了。
抗抗不喜歡喝茶,美美上大學的時候,卻養成了喝茶的習慣。
在學生宿舍裏,幾個要好的同學聚在一起,泡上壺茶,沒事坐着慢慢品的同時,各抒己見,糞土當年萬戶侯。
姚遠講的這些東西,在非專業人士那裏,理解起來是比較困難的,可對姜美美來說,就一點不難了。
姚遠實際就是把經濟效率這個概念,融入了機械制造與工藝學裏面去,用經濟和效率頭腦,來指導和思考技術問題。
美美在那時代的大學裏,無論怎樣刻苦,也找不到這種技術上的新觀念。但她不得不承認,姚遠的這個新觀念,絕對是正确的。
她就看着姚遠說:“姐夫,我怎麽感覺我們大學的專業教授都不如你講的好呢?你這些新思想,都是哪裏來的?”
姚遠笑而不答,就又給她講他和抗抗要換新縫紉機,姜姨不允許的故事,同樣是經濟學原理。
他隻能顧左右而言他。總不能告訴她說,老子是九十年代的大學生,而且經過了時間曆練,是最有學問和最有實戰經驗的一代人吧?
故事講完了,他就說:“咱媽就隻考慮縫紉機不能随便扔掉,卻不考慮它已經成爲我們創造利潤的絆腳石。
很簡單的道理,換一台新的,可以創造更大的利潤,我爲什麽非要用舊的呢?
一味提倡節約,是不符合經濟規律的。實現最大的績效比,創造最大的利潤,這才是我們應當追求的。”
姜美美聽着,就不斷點頭。姚遠講完了,她也完全理解了。
當下就說:“姐夫,你如果不胡說八道,不講你的反動資本理論,這麽深入淺出地講學問,你絕對厲害!經濟、技術,你講的這些道理和理論,我們學校裏的老師絕對講不出來。
說實話,你這個頭腦,不去領導礦機,接張主任的班,可惜了!”
姚遠就笑着搖頭說:“我不愛好這個東西。再說對我來說,這不是我最大的績效比。你姐的服裝加工,才是我最大的績效比。”
就看一下姜美美說:“你喜歡工廠啊,那就得設法發揮自己最大的動能,把礦機建設好才行。
所以,你得把你學到的知識,迅速轉化成有用的東西,并靈活掌握和運用。
我覺得,你還是回車間,利用你學到的知識,去改變原來不是在經濟成本指導下制定的一些工藝,降低技術工藝成本,這才是你應該做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