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來了

一九七六年的秋天,很快就到來了。

一代偉人的離開,讓中華大地,陷入了深深地悲哀之中。

礦機同當時中國的每一寸土地一樣,也沉浸在無盡的悲哀裏。追悼大會隆重、莊嚴而肅穆。礦機的電影院,還播放了追悼會的記錄片,所有職工有組織地去觀看。

所有人的臉上,都挂着淚水,有的人還當場暈厥。

我們不管這淚水和暈厥是否和姚遠的情況一樣,但中國從此失去了自己的導師和領袖,失去了那盞指路的明燈,相信大多數人那時候的心情,是極度悲哀和萬分焦急與憂慮的。

抗抗顧不上這些,盡管她心裏也一定會和所有人一樣,難過而悲痛。

可是,她得先爲活着有飯吃而努力。

搖搖出了滿月,晚上的時候,她把孩子放到她媽那裏,自己厚着臉皮,去過去到她這裏做過衣裳的人們家裏拜訪,把自己又要收衣裳做的消息告訴他們,希望他們能照顧她的生意。

抗抗從小要強,臉皮薄,能這樣鼓起勇氣,到别人家裏去求着人家,已經可以想象,生活的确到了最艱難的境地。

秋日的夜晚,天黑的早。那時候的礦機,四周沒有其他村莊,公路上也沒有路燈。出了村子,村與村之間,就是一片黑暗,很少看到車輛,也很少有人走動。一個年輕女人,在這黑暗裏走着,是相當危險的。

姚遠不能放心讓抗抗一個人走在這黑暗裏,隻好冒着暴露的危險,和抗抗一起出門,陪着抗抗走過所有的黑暗。

路上,他們不說話,抗抗牽着姚遠的手,一路默默地行走。姚遠那手掌依舊寬大而溫暖。

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這寬大而溫暖的手掌裏,抗抗心裏就會充滿勇氣,無論前方有再多的艱難困苦,她都不會害怕。

抗抗到人家家裏去串門,姚遠就在外面等着,直到抗抗出來,再跟着她去另一家。

就這樣,他們不斷地在這黑夜裏走着,抗抗串遍了礦機的六個村子,爲自己找來了不少活幹。雖然還是和原先差不多,活不是很多,解決溫飽,掙出自己和搖搖的營養費,還有冬天燒煤的錢,應該是沒有問題了。

姜姨已經養成了習慣,手裏沒有餘錢,心裏就會發慌。她得算計着一家人的衣裳和年節的花銷,油鹽醬醋,蔬菜幹糧,沒有一樣不要錢呀!

所以,時間進入十月,她就打算搬到東屋裏來住。這樣,冬天燒煤取暖的時候,她這邊就不用生爐子了,直接就在東屋裏生爐子吃住,幫着抗抗看着搖搖,還不耽誤做飯,又省下了一個屋燒煤的錢。

搖搖小,怕冷,秋末就得點上爐子,直接在東屋做飯。把搖搖放在燒的暖暖的炕上,對孩子也有好處。晚上的時候,娘仨就睡在熱炕上。至于姚遠,就讓他在西屋裏,傻小子睡涼炕去吧,顧不上那麽許多了。

抗抗知道姚遠的傻是裝的啊,從秋末開始,就讓姚遠自己住,整整一個冬天到春天,她跟她媽住東屋,夫妻生活也沒了,這可怎麽辦?可她也不敢跟她媽說這個。

眼瞅着就到了十月中旬,姜姨下了班,用筐子從她院子裏,把煤棚子裏的煤,一筐一筐地挎到這邊院子裏來,摻了黃土做成煤餅,在院子裏曬着,準備過冬。

院子裏,自從姚遠傻了以後,就不再種地了,隻是留下那一子韭菜,姜姨有空的時候澆澆水,上點糞,曬煤餅倒有的是地方。

姜姨做這個的時候,姚遠就坐在自己屋門口,他的那個小椅子上,也不看姜姨,隻是低頭摳自己的手指甲。

盡管看着姜姨吃力地做這些,累的滿頭是汗,他也不敢伸手幫忙。可以有條理地幹活,就不是傻子了。

在醫院裏的時候,他給搖搖換尿布,都是在夜裏,病床之間的隔簾拉上,别人看不到的時候。至于抱着抗抗去上廁所,在那個時代,正常人是不好意思那麽幹的,隻有傻子才會不管不顧。

姜姨在院子裏和煤泥的時候,抗抗在東屋裏踩縫紉機幹活。活本來就不好找,再不能按時給人家做出來,拉不住客戶,就更沒有錢賺了。

抗抗停下縫紉機的時候,搖搖在炕上已經不知哭了多久了。剛才縫紉機響着,抗抗聽不到。她趕緊從縫紉機跟前的椅子上起來,去裏屋看搖搖,搖搖又拉了。

換了尿布,還得把拉了的尿布洗出來,水缸裏的水又見底了。剛才姜姨和煤泥,把水都用了。

抗抗要去挑水,搖搖還在炕上哭鬧。她隻好先抱起搖搖來哄着。搖搖不哭了,再把她輕輕放回炕上,出來拿了筲桶和扁擔去挑水。

姜姨看見了就說:“放那裏吧,待會兒我去挑。”

抗抗沒言語。她媽年紀大了,和煤泥攤煤餅也不是輕快活,怎麽能再讓她去挑水呢?

看着抗抗擔了筲桶出院門,姜姨再看看在屋門口癡癡呆呆摳指甲的姚遠,不由就歎一口氣。

大傻好着的時候,這些活,又哪裏用得着她們娘倆幹啊!都是那個天殺的張順才,把她這麽好的一個女婿,給迫害成這樣了!

張順才早就出院了。腿腳雖然能自己走路了,但還是走不利索,一瘸一拐的。說話也像姚遠當初時候那樣,磕磕巴巴,費半天勁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。

這一下,大家就更相信他是讓姚大傻他媽給治的了。姚大傻過去就是那樣說話啊,這張順才變得和姚大傻過去一模一樣。

不是姚大廈他媽出來報複他,怎麽會和姚大廈得一模一樣的病呢?

估計張順才自己心裏也是這樣想的。這一回,他再也不在乎自己的幹部身份了,主動向組織提出來,要搬家,再不和姚大傻挨着住了,要不然小命就沒了!

可你不回去住,又去哪裏住呢?動亂以來,礦機就再沒有什麽新的基建項目了,如今六個村裏的房子都住的滿滿的,好多新結婚的職工還沒房子住,在農村裏租房子住。

就算給你找個有住戶的房子,互相調換一下,那屋鬧鬼的事傳的神乎其神,誰又敢和你調換呢?

房産科長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辦法來。六村有五排房子,是做職工單身宿舍用的,供媳婦在農村的,或者是還沒成家的單身職工住。

他親自去單身宿舍,費勁口舌,動員了膽子大的四個單身青年男職工,讓他們到張順才原來的房子裏去住,騰出兩間單身宿舍來,中間打通了變成一戶,讓張順才一家去那裏住。

這樣,四個男青年就搬過來,張順才搬到六村的單身宿舍住去了。

四個男青年搬過來,雖然嘴上說不怕鬼,心裏也是打哆嗦,一般都是一起回來一起走,誰也不敢單獨呆在屋裏。

搬家那天,張順才和他媳婦也沒敢回來,是張建國領着幾個青工過來,廠裏的運輸隊又出了一輛解放卡車,匆匆把家搬走了。

張建國不算壞,搬家那天,姜姨才沒好意思說别的。要是張順才兩口子過來,她指不定就得過去罵一頓。你們也忒缺德了,把我們大傻給害成這樣!

就是張建國過來,姜姨也是過去數叨他爹的不是,說了一頓。張建國也不好和姜姨頂嘴,有姚大傻那尊瘟神在,他也不敢頂嘴。大傻雖然傻了,可還知道打人啊。

抗抗挑水回來的時候,搖搖又在裏屋哭鬧起來。抗抗隻好先去哄搖搖。這孩子越來越能鬧,照這樣下去,她這個服裝買賣,恐怕還是幹不成。

抗抗幹脆就不幹活了,抱着搖搖出來,站在院子裏,看着她媽把和好的煤泥攤開在屋檐下面,和她媽說:“媽,你上班沒聽見啥消息啊?我剛才去挑水的時候,怎麽聽着他們在那裏議論說,上邊逮了四個壞人出來?”

姜姨邊把煤泥攤薄了,用鐵鍁分割的一塊一塊的,邊說:“沒聽說。這整天的抓這個逮那個的,有啥新鮮的?”

抗抗說:“我聽他們議論的很興奮,好像這一回不一樣。”

姜姨就沒好氣說:“有啥不一樣,跟咱老百姓有啥關系?這逮誰放誰,咱還不是一樣要過日子?”

姚遠在門口聽着,心裏知道,中國曆史上那個關鍵時期,已經到來了。

果然,就在這天晚上九點多的時候,抗抗和姚遠已經睡下了,村裏突然鞭炮齊鳴,鑼鼓喧天。緊接着,就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口号聲。

工人們在半夜裏組織起來遊行,這還是自過去動亂以來的第一次。動亂的時候,這種半夜裏遊行,或者兩派武鬥的事情,倒是經常會發生。

所以,抗抗給吓了一跳,從被窩裏支起身子來,趴在姚遠耳朵邊上悄悄問他:“是不是又要武鬥啊?他們不會是來抓你的吧?”

姚遠就搖搖頭說:“好像不是。咱們不要動,聽着就好了。”

姚遠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,可是他不能再當全能神了。地震的時候,當全能神那是迫不得已,他舍不得讓抗抗挺着個大肚子來回的折騰受罪。

就在這個時候,那個本該在這時候沉寂了的,村頭的大喇叭,突然開始了播音:

我們……消除了黨内一大禍害,使我國避免了一次大分裂、大倒退,挽救了革命,挽救了黨,這是人民的勝利!黨心大快,軍心大快,民心大快!萬裏河山紅旗展,八億神州盡開顔……

人民廣播電台的著名播音員,用充滿激情的嗓音,播放着長篇社論。

抗抗一手拍着因外面的鑼鼓聲被吓醒,哭鬧着的搖搖,一邊豎起耳朵,仔細傾聽大喇叭裏傳來的播音。

好一會兒,她問姚遠:“春天來了,你不用再裝傻子了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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