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這麽個貨,張順才還指望他看出姚遠真傻假傻來,這不開玩笑嗎?
可腦筋靈光的早就轉向張代表那邊去了,張順才沒人可用,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保衛幹部把張順才交代的事情都跟抗抗說了,抗抗也沒說什麽,就給姚遠準備了工作服,邵玲過來的時候,讓邵玲領着他,去街上掃地。
這一回,姚遠比原先傻的厲害了。根本不會掃地,拿着個掃帚,滿大街亂劃拉,弄得整個村子裏都塵土飛揚,他還一個勁地傻笑。
保衛幹部沒辦法,隻好和邵玲一起,把姚遠弄到村委會的院子裏,讓他在裏面傻坐着。以後掃街的工作,也隻好還是邵玲一個人幹。
邵玲看見姚遠變成這個樣子,心裏也難過,他們是好朋友啊。可是,在這個年代,她又敢說什麽呢?
張順才把姚遠弄出來掃街,就是要讓保衛幹部就近觀察他,看他這傻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?姚遠掃不掃街,其實都是小事。
從此,姚遠就天天讓保衛幹部接出來監督着,到點再給送回來。
說也怪了,姚遠看到誰都一個勁傻笑,看到張建軍卻不行,舉起拳頭就打。好幾回在街上碰着,姚遠立刻怒目圓睜,嘴裏含混不清地嗚噜着,追着張建軍打,保衛幹部拉都拉不住。
張建軍還拿他沒辦法,打不過他。他一個傻子,你還真沒那個膽子拿槍崩了他。這事兒保衛科還不願意管。
張代表出來了,還是一把手,保衛科長本來就是張代表一夥的人,根本就不搭理張建軍。張建軍想借助保衛科的力量來對付姚大廈傻,門兒都沒有。你們屬于個人恩怨,我們不管。要不你去派出所告姚大傻去?
張建軍沒有辦法,都不敢按點下班回來。他下班姚遠正好也下班,從村委會出來,看到他就追,追上二話不說就打。全村人都站在一邊看熱鬧,竟然沒有一個過來拉架的。
這個樣子下去,早晚得讓這個傻子給打死。張建軍隻能躲着姚遠了。
張順才也知道姚遠見了張建軍就打,他也沒什麽好辦法。總不能天天弄一幫人來打大傻吧?他一個廠級幹部,和一個傻子較勁,讓人家笑話他沒幹部水平不說,也容易讓張代表抓着把柄。
但從這件事情上,張順才琢磨着,姚遠可能是裝傻。
他爲什麽誰都不認識,就認識他家大兒子,而且見了就打?他有什麽目的呢?
姜姨也懷疑姚遠是裝傻。
他癡癡呆呆地,誰也不認識,爲啥就隻認得張建軍呢,還見了他就打?
姜姨和姚遠朝夕相處的,知道姚遠心細。
他很愛抗抗,好着的時候,不讓抗抗受一點委屈,受一點的苦,有時候連姜姨都看不下去,怪他寵抗抗寵的沒邊。
他爲啥見了張建軍就打?他是怕張建軍覺得他又傻了,怕張建軍又不怕他了,過來欺負抗抗。張建軍見他雖然傻了,還記着仇,還知道打他,自然就不敢欺負抗抗。
要是這麽說的話,大傻做事還是有目的。有目的,你能說他是傻子嗎?
姜姨就把自己這個懷疑跟抗抗講,問她說:“你整天照顧他,就一點都看不出來他這傻是裝的?”
抗抗就搖搖頭說:“媽,你别瞎想了。原先張建軍老是想欺負我,興許大傻還記着呢。再說這回抓他,打他,都是張建軍指使的,他記他的仇也是應該。他要是好好的,爲啥還和咱裝傻?他不是已經沒事了嗎?”
姜姨想想也對,就歎息一聲,不再問什麽了。抗抗心直,要是知道大傻是故意裝傻,是不會瞞着她的。
姜姨和抗抗不會想到姚遠不傻的後果,自然也就不會多想。
但姜姨的話,還是讓抗抗心裏起一陣波瀾,她也希望姚遠是裝傻啊。
晚上在姜姨那邊吃過了飯,抗抗就領着姚遠回自己這邊來,
爐子上的水壺已經開了,抗抗從桌子上拿了暖水瓶,放到爐子邊上,提了水壺往暖水瓶裏面倒。
大傻好好的時候,一定會跑過來說:“這個以後不許幹,你身子笨,閃着腰怎麽辦?”就會把水壺接過去,他來做。
爐子裏的火着乏了,抗抗拿小火鏟往爐子裏加煤。原先,這個大傻也是不許她做的,怕煙出來熏着她。
可是,現在的大傻,隻是坐在裏屋他小時候坐着的那把小木椅上,一動不動。
抗抗眼裏就有了淚水。慌忙把淚水止住了,把臉盆架上的洗臉盆裏倒上熱水,又從水缸裏舀些涼水出來,也倒進洗臉盆裏,拿手試試水溫,就端着盆進裏屋去,給姚遠洗臉。
原先往水缸裏挑水,都是姚遠的。現在他傻了,不知道挑水,就隻能姜姨來挑。
抗抗心疼她媽,就趁姜姨上班的時候,把缸裏挑滿水。她也怕閃着肚子裏的孩子,每次隻把水筲裏裝一半水,多挑兩趟。
大傻看着她挑水,也是無動于衷。
如果是以前,大傻會狠狠說她一頓的,根本就不會給她挑水的機會。
大傻最疼她了,如果是裝傻,他也會去挑水,不會讓她去的。
抗抗把洗臉盆放到姚遠坐着的小木椅跟前,想着慢慢蹲下來,用毛巾給他擦臉。抗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,蹲下來很背勁。
就在這時候,姚遠站起來,坐到床上去了。
抗抗看着他,聯想到她媽說的話,眼睛裏就有了亮光,問姚遠說:“你坐到床上,是怕我蹲着給你洗臉,蜷着肚子裏的孩子,是嗎?”
姚遠聽抗抗和他說話,就把呆滞的目光轉向抗抗,然後就又開始嘿嘿地傻笑。
抗抗還不死心,又問他說:“你見着張建軍就打,是怕他再來欺負我,是嗎?”
這回,姚遠連傻笑都沒有了,一副木木的表情,自己低着頭摳手指甲。
抗抗就有些失望。給他擦了臉,然後就把臉盆挪到床邊,把姚遠的鞋襪脫了,還得蹲下來給他洗腳。
姚遠卻不配合她,腳就是不往盆裏面伸。試了好幾次,都不能讓姚遠的腳伸到盆裏,抗抗隻好站起來。看見大傻的目光,卻是看着對面那個小木椅。
抗抗就把小木椅拿過來,把洗臉盆放到小木椅上。這樣,她給姚遠洗腳,就不用蹲下來。
這一次,姚遠把腳放到臉盆裏面去了。
抗抗就站在那裏,看着姚遠,不動了。
這樣的經曆,已經有好幾次了,抗抗過去都沒怎麽注意。她媽說的話,讓她在不經意間,恰好留心了這些事情。隻要她有危害自己身體的動作,大傻都會不配合她,這是巧合嗎?
她趴在姚遠臉上,仔細觀察着他。
姚遠的目光不看她,低着頭,一心一意摳自己的手指甲。
抗抗說:“大傻,我是你媳婦,你爲什麽要裝傻騙我?你就是真傻了,我也一樣會跟你過一輩子的,你爲什麽要這樣對我呀?”
無論抗抗怎麽說,姚遠仍舊是一副木木的樣子,無動于衷。
抗抗終于不抱希望了。
也許,就跟打張建軍一樣,他偶爾表現出來的,這些對她的擔心,隻是他殘存記憶的一部分。大傻知道她愛他,無論怎樣都不會離開他,沒有必要跟她裝傻去試探她。
連抗抗都看不出姚遠不傻來,姜姨也隻能相信,姚遠就是傻了。
一月底的時候,姜美美放寒假回來了。看着姚遠癡癡呆呆地看着她,已經不認識她了,這丫頭再也忍不住眼裏的淚水,轉回頭去,嗚嗚地哭了。
美美能有今天,都是姚遠的功勞。教她學習,傳授知識,爲她上大學,處心積慮地創造機會。他是她的大哥哥,也是她的啓蒙老師。看到他這個樣子,她心裏的難過,恐怕不亞于姜姨和抗抗。
晚上吃飯的時候,姜美美就提出來,要帶姚遠去省城,找最好的醫院和專家,給姚遠看看,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。
姜姨就歎息一聲說:“咱們哪有那麽多錢給他看病?你傻哥這個樣子,不能去幹搬運了,定量也減成三十斤了,還得買高價糧咱們才夠吃。你姐懷着孩子,沒法做衣裳掙錢,咱們的日子已經很艱難了。”
姜美美就說:“我帶姐夫過去,不用家裏掏錢,我自己有工資。”
姜姨說:“你那點工資,你自己花還寬裕,帶着他過去,是住不花錢呢,還是吃不花錢?再加上看病,夠嗎?淨想這些不着調的主意!”
美美說:“媽,你就别操心了,沒錢我可以先找同學借。姐夫現在才剛傻,還有治愈的機會。等時間長了,就算有錢治,恐怕也晚了。”
抗抗就插話說:“他現在是監督勞動,連礦機都不允許出去,你還惦記着帶他去省城,根本就不現實。”
美美就不幹了說:“監督勞動咋了?啥時候也得講人道主義!我去找礦機領導,我還就不信了,連看病都不準許了,這還有點人情味沒有?”
抗抗說:“你咋呼什麽呀?你知道你姐夫是啥罪過嗎?特務!是敵我矛盾!對待階級敵人,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,這就是政策!解除監管之前,就是死了,也得死在監管區以内,你懂不懂啊?”
抗抗說的是氣話,表達的是對這種制度的不滿。姜美美卻誤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