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下午下了班,張代表兩口子就來找姜抗抗,要她給張代表做一件的确良的襯衫。
張代表平時穿的衣服,都是過去部隊上發的。如今轉業複員了,也該自己做衣裳穿了。
其實,做衣裳是借口,來找姚遠才是目的。
在東屋裏,張代表媳婦和姜抗抗在外屋讨論着衣服,這是女人之間亘古不變的話題。張代表就去裏間和姚遠說話。
張代表爲人比較爽朗,沒有多少廢話,直接對姚遠說:“大廈啊,張叔對你關心不夠,對不起我的老首長,這一點我向你檢讨。多虧了你姜姨,你才能走到今天。這一點上,我要感謝她,她也值得我學習。”
姚遠就沒有說話,思考着張代表過來的真正用意。
張代表話題一轉就問:“你有這麽多知識,爲啥裝傻呢?今天這裏沒有别人,你能跟張叔說句實話嗎?”
這話姚遠還真不好回答。張代表這人對姚叔有恩,姚遠也不想在他面前裝傻。問題是不是他開始就想裝傻,是姚叔本來就是傻子啊。
姚遠琢磨一會兒,隻好回答說:“張叔啊,我如果不裝傻,我的命運,會不會跟我爸媽一樣啊?我媽很早就告訴我,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,就是裝傻。”
姚遠心想,我把這個責任推給姚叔他媽,有本事你去問死人去吧。
不料,張代表聽了,卻沉重地點了點頭,表示認可了。
他是那個時代的人,當然更理解那個時代。像姚大廈當時那個處境,父母都有問題,裝傻子是最好的,不受牽累的辦法了。而姚大廈他媽是個十分聰明的才女,爲了保住兒子,教兒子裝傻,的确是個十分明智的辦法。
張代表原先在部隊上,對礦機和姚大廈的過去并不十分了解。在他想來,就是做爲一代才女的老師長夫人,把自己的知識都傳授給了兒子,又教着兒子裝傻,來避開那場浩劫,這是完全有可能的。
想到這裏,他的心情反而十分沉痛,爲老師長惋惜,更爲才華橫溢的老師長夫人惋惜。
好一會兒,他才對姚遠說:“大廈,時代已經變了,國家正在撥亂反正,過去的悲劇,再不會發生了。前兩年,咱們的生産受到了幹擾,不正常。現在,再不好好生産,整個的國計民生,都會受到嚴重影響!廠裏的人才儲備幾乎耗盡了,工廠正需要人才呀!進工廠去幹吧?你能做什麽,就去做什麽,我會時刻關注着你,也真心希望你能繼承你父母未竟的事業,老師長在天有知,也會感到欣慰的。”
姚遠推脫說:“我就是懂點電,跟我媽學的,别的啥都不懂。比起我媽來,我差遠了。”
張代表笑笑說:“你不用和我撒謊。我問過美美了,那套夾具,是你設計的。美美的制圖知識和機械知識,都是你教的。你不用有顧慮,有我呢。不管出什麽問題,我都會替你擋着。”
姚遠就苦笑了,問他說:“張叔啊,你說時代已經變了,可是我爸媽到現在也沒有平反。也就是說,他們在國家那裏,還是不能被承認啊?”
這句話把張代表給堵得,好久都沒說出話來。過好一會兒才說:“這個,咱們國家這麽大,過去的錯誤,需要一點點的來糾正。我相信,你爸媽的事情,早晚會解決的,咱們得把精力,先用到建設上來,咱們得有耐心。”
姚遠歎息一聲說:“可是,我看到,張順才這樣的幹部,還在耀武揚威,他可是制造我爸冤案的罪魁禍首!”
張代表還真就無話可說了。好多事情,不是他可以做主的。
姚遠就說:“在我爸媽不能平反昭雪之前,我還是要遵循我媽的教導,繼續裝傻,希望張叔你能理解我。”
許久,張代表歎息一聲,再次沉重地點點頭。
張代表畢竟是礦機的當家人,以後總有求到他時候,姚遠也不想太不給他面子。就又說:“廠裏如果有什麽事我能幫上忙,隻要你張叔用到我,說一句話,我還是會幫忙。剩下的時間,我覺得,我還是在清潔隊呆着比較好,這裏安全。”
張代表也隻好同意姚遠的想法。姚大廈父母的問題,并沒有完全解決,在這種情況下,姚遠的話是有道理的。保護好一個人,爲将來留下種子,才是最困難的工作。
臨走的時候,姚遠又提姜美美的事情。姜美美很聰明,基礎知識也掌握的非常牢固。姚遠希望張代表在廠裏有保送名額的時候,能把姜美美送去上大學深造。
張代表答應了。
張代表走了,姚遠怒氣沖沖就跑姜姨那邊去了。
進屋的時候,姜美美還在廚房裏忙着做飯呢。
“姜美美,你給我出來!”他沖着廚房大喊。
姜姨在屋裏聽見了,就出來問姚遠:“咋了,你和美美吵什麽?”
姚遠就跟着姜姨進屋,嘴裏嘟囔說:“這個姜美美,白教她半天,還是小屁孩一個,心裏什麽也藏不住,什麽都敢往外說!”就把剛才張代表過來的事情,都和姜姨說了。
姜姨還沒說什麽,姜美美就拉着臉進來了,沖着姚遠喊:“你咋呼啥呀?你會那麽多東西,爲啥非得裝傻,天天在村裏掃大街?你不難受我看着還難受呢!”
姚遠說:“我掃大街我願意,你管得着嗎?我問你,是你上大學重要,還是我吃飽了撐的跑工廠裏操心重要?”
姜美美毫不猶豫就回答說:“你進廠發揮作用重要!”
姚遠讓她氣笑了說:“姜美美,你這個落後分子,怎麽突然就關心起工廠來了?你哪根筋搭錯了你呀?我教育你兩年,還不如你在工廠裏呆這幾個月是不是?越長大就越幼稚!”
姜美美眼裏就有淚了說:“我就是爲你好,也是爲我姐好。憑你的本事,張主任又是姚大爺的老部下,你很快就能在廠裏被提拔上來,到時候,我姐也能進廠當工人。”
姚遠生氣說:“你小屁孩一個,你知道個屁!當工人有什麽好?就是現在你姐能進廠,我也不讓她去!”
姜姨聽不下去,就說:“大傻,我覺得美美沒有錯啊,你發這麽大脾氣幹啥?”
姚遠也覺得自己有點過頭了,這才把聲音壓下來,對姜姨說:“姜姨,我和你們不一樣,你和姜叔根正苗紅啊。我爸媽倒是有本事,到最後呢?你還想讓我走他們的老路啊?”
這句話一出,大家就都沉默了。
過了許久,姚遠才歎息一聲說:“現在,美美上大學是最重要的事情。至于我和抗抗,能活着,自食其力,不挨餓就行了。”
也幸虧姚遠守着張代表提到了姜美美上大學的事,這一年的大學申報名額,張代表就過目了一下。小件車間,沒有推薦姜美美,而是報的張建國。
張代表打電話把小件車間主任找過來,問怎麽回事?這個張建國,入廠年限不夠,爲什麽可以被推薦上大學?
小件車間主任說:“除了他,沒有合适的人選啊。”
張代表就問:“姜美美呢,不如張建國是不是?”
小件車間主任就回答不上來,最後來一句:“她年限也不夠。再說,她是生産骨幹,車間離不開她。”
張代表就火了,訓斥小件車間主任一頓,直接把小件車間的推薦給劃掉,以總廠的名義,把姜美美給加上去了。
八月底的時候,姜美美就要去省城上大學了。臨走的那天早上,還是姚遠背着行李,抗抗和姜姨陪着美美,一路把她送到汽車站,就如當年送姜抗抗去插隊差不多。
這一回,姜姨沒有哭,姜美美卻哭的跟淚人一樣,抱着她媽不肯撒手,最後還是把姜姨給弄哭了。
抗抗插隊是去受苦,美美上大學是去深造,而且三年以後就能回來。而且,她是以工廠工人的身份去的,還帶着工資。這是好事情,美美将來會出息的,姜姨當然就不哭了。
姜美美雖然和姚遠吵架,可還是很聽他的話。
姚遠告訴她,現在的大學,在教授知識上,應該還是不行的,一切還是要自己學。不過,他大學的時候,一年級的知識就不牢固,是不能再給她當老師,教她了。
可是,大學都有圖書館,像省城這種有着近百年曆史的學府,圖書館裏一定存着大量的有用書籍。姚遠要姜美美不要貪玩,要常去圖書館,自己去學習更多的,現在老師不敢教授的知識。隻有用知識把自己武裝起來,将來才會成爲有用的人才。
姚遠說的話,姜美美都認真地聽了,用心地記着。
不得不走了,姜美美才松開她媽,上了汽車,站在汽車門口,沖着三個人大聲喊:“媽,姐,姐夫,回去吧,我過年就回來,我永遠愛你們!”
回來的路上,姜姨就問姚遠:“美美剛才喊你叫什麽?”
姚遠就故意裝糊塗說:“道上亂,動靜大,我沒聽見啊?”
姜姨就笑,然後說:“過了年,你們夠歲數了,先把結婚證給我領回來去!”
抗抗就在後面說:“媽!現在哪有這麽早就結婚的?再過兩年再說吧。”
姜姨不搭理她,問姚遠:“大傻,你說,去不去領?”
姚遠嘿嘿笑笑說:“咱家你是司令,你說啥就是啥。”
姜美美去上大學,張建國就去不成了。這是張代表親自決定的事情,張順才也沒有辦法。
他是大老粗,就越發知道知識的重要。小兒子趕上了好時代,廠裏可以推薦保送大學生。爲這個事情,他計劃了好久,最後還是被張代表給否了。
他不敢遷怒于張代表,卻把這筆賬記到了姚遠頭上。張代表去找過姚遠,他是知道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