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大事,大家都應該知道的。
随着這件大事的發生,一場巨大的批判運動,又在礦機展開了,形勢立刻就顯得緊張起來。而領導運動,組織批判,是張順才的強項,上面也了解這個情況,就指定張順才來領導礦機的這次運動。
張順才再一次成爲礦機的二把手,重新變得威風起來。
村裏的寬街上,又像前兩年一樣,出現了工人敲鑼打鼓,打着彩旗遊行的隊伍。而工廠裏,大大小小的批鬥會、誓師會再一次活躍起來。許多幹部,又被扣上了唯生産力論的帽子,被揪到會場主席台上批鬥。
好在張代表仍舊是正主任,沒有受到什麽沖擊,廠裏的生産也沒有完全停頓。
新年過後,随着大批判運動在全國逐漸展開,張順才也重新組織了工人糾察隊、批鬥隊,還有戰鬥隊,大有大幹一場的架勢。
但到了這時候,許多心裏有想法的幹部,就有了應付這種鬥争的經驗。
因此,這場運動,最終還是雷聲大雨點小,隻在報紙上宣傳的熱鬧,真正落到實處的,卻沒有多少。
張代表的辦法,就是首先不許影響生産,盡量選擇公休時間開會。另外,堅決不許武鬥。
他親自接管了保衛科,将中堅力量都組織起來,到各個生産車間去實際蹲點,随時制止過激行爲。
對有錯誤幹部的批鬥,也隻許文鬥,不許動手。有道理講道理,不許辱罵和人身攻擊,更不許身體處罰。
這些規定執行下來,各種大會都變得索然無味起來,大家也就失去了興趣。
張順才希望的那種轟轟烈烈始終沒有出現。他不甘心,去市裏告張代表幹擾工人運動。
市裏好像對這個也不怎麽感興趣,但也不說他反應的情況不對,隻是好好好,是是是地把他打發了回來。
張順才覺得,這次運動是個機會,他必須得有所表現,借着這個機會,徹底打一場翻身仗,才能把失去的威風重新找回來。
興許通過他的積極表現,被上級看到,他還有進入市裏的機會呢?畢竟這次批判運動,是上面号召的嘛,他做爲副主任,積極響應,沒有功也不會有錯。
那些年運動,流行的裝扮,是柳條編的安全帽,粗藍布工作服,再就是手裏的一根蠟條杆子。
可是,随着時代在慢慢進步,人們的裝束也在悄悄變化。首先就是領導幹部,上下班再不穿工作服,而是以中山裝做爲自己身份的體現了。
一般中層,都是滌卡布的中山裝,而像張順才這樣的廠級領導,就都是毛料的黑色或藏藍色中山裝了。
從這種裝束的悄悄變化上,也可以看出來,盡管還有許多的幹擾,過去的一些觀念,又在逐漸地回到了人們心裏,國家太需要安定團結和正常秩序了。
張順才沒有中山裝。他是工人出身的幹部,沒有什麽家底,且那兩年工廠裏也沒有敢穿中山裝,弄得自己和普通工人不一樣的,他也就沒有置辦。
這時候,做爲礦機的二把手,他就覺得形象重要了。
年前的時候,他就想着置辦一套中山裝。可城裏賣的,都是滌卡布的,他覺得不太符合自己廠級幹部的身份。但毛料的中山裝,隻有大城市裏有,而且價格不菲。
媳婦舍不得花大價錢給他去大城市裏買。她畢竟也是和姜姨一樣,做工人的,節省着過日子慣了的。
城裏隻有一家小的裁縫鋪,過去是私營的,後來裁縫們成立聯合會,變成公私合營的,現在早就是國營的了。
毛料衣服難做,收費也高出很多。城裏那間裁縫鋪,做一件毛料中山裝就要三十多塊錢,再算上布料錢,和去大城市裏買一件成品,基本差不到哪裏去。
張順才媳婦算計着去城裏做不劃算,就盯上姜抗抗了。
年前的時候,抗抗忙的不可開交,她沒好意思過去。
雖說是鄰居,可是自己家和人家處的并不融洽,這一點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。
過了年以後,對做衣服來說是淡季,姜抗抗也沒有活幹。這時候,張順才媳婦就抽空過來找姜抗抗,央着她給做中山裝。
張建軍總想着占姜抗抗的便宜,姜抗抗對張家的人沒什麽好感,心裏讨厭他們,就不想接這個活。
可她做衣服這事兒村裏人差不多都知道了,直接回絕了不好,就想着用高價格把她吓跑。
她就對張順才媳婦說:“毛料的布很厚,不好做。做一件最少也得十塊錢!”
沒想到,張順才媳婦立馬就答應了:“行,行,我現在就去截料子去!”
廠裏又開始搞運動,生産秩序本來就不正常,她又是二把手的夫人,不上班去城裏逛街也沒人敢管。
明知道抗抗不知道做中山裝的行情吃了虧,她反而心裏高興,賺大便宜了呗。她才不管抗抗怎麽想,怎麽做,下午還沒到下班時間,她就把衣料和張順才的身量尺寸,都給姜抗抗送過來了。
姚遠下班回來的時候,姜抗抗正在東屋裏翻看那本裁剪書上,關于中山裝的做法。
年後氣溫逐漸暖和,屋裏沒有爐子也不太冷,能待住人。每到下午姚遠快下班的時候,姜抗抗總是要找理由跑到姚遠這邊來,等着姚遠下班回來,和他單獨在屋裏待一會兒,再一先一後的回自己家吃飯。
姜姨知道抗抗這陣子沒衣服做,也知道她是變着法兒想跟姚遠單獨待着,這說明抗抗心裏已經有姚遠了。她樂得其成,當然也就不揭破,由着她去。
家裏地方小,還有美美和自己在,兩個孩子想說句悄悄話都難。姚遠心地好,抗抗和他在一起單獨待着,姜姨也沒什麽不放心。
姚遠從心裏已經接受了抗抗,自然也願意和她單獨在一起。
單獨在一起久了,姚遠就發現,抗抗并非像他看到的那樣,大大咧咧,脾氣暴躁,蠻不講理。抗抗喜歡上他了,就把内心裏自己極盡溫柔的一面,在他面前展現出來,不乏少女的羞澀和對愛人的關心。這讓姚遠感到十分幸福,十分溫暖,又十分欣慰。
如果這時候,可以讓他重新回到現代,繼續當他的培養幹部,繼續他的前途無量,他一定不會答應了。僅僅是因爲抗抗,他也不會回去,别說還有姜姨,還有美美,他已經再也離不開這個時代了。
姚遠知道抗抗會在東屋裏有事沒事地等着他,下班回來,也就直接去東屋。抗抗不在,他才再去姜姨那邊。
姚遠進屋的時候,抗抗正坐在裏屋炕邊的椅子上看裁剪書,炕裏的涼席上,擺着一塊藏藍呢子的衣料。
姚遠就問衣料是哪裏來的?
抗抗順口就說:“隔壁張順才的。”就把張順才媳婦過來,央求她給做中山裝的事說了。然後說,“我不想給他做,就說做一件得十塊錢。我也想不到他家這麽有錢,十塊錢她也肯做,下午就把料子給送過來了。我再說不做就不好了,隻好給做了。不過,十塊錢做一件也不虧,頂做其他衣服三四件呢。”
姚遠站在她身邊沒動,看着她坐在那裏看那本裁剪書,過一會兒才問:“看明白怎麽做了嗎?”
抗抗邊看邊說:“和别的衣裳也差不多呗,就是他上衣兜要暗兜,我得看看怎麽摳這個兜蓋兒。”
姚遠就說:“毛料厚,彈性大,不好掩邊,不好塑形。就這兩個上衣兜蓋,這麽小的邊,你怎麽上進去?一般縫紉機根本就做不了這個!這還不是最困難的。沒有專門的熨燙機,前胸、後背,都不能沿着人體曲線,變成弧形下來。你這麽做出來,就會變成鬥篷,下衣擺向四周撅起來。你看到過滌卡布的中山裝沒有?不經過熨燙,下擺都是撅着的。隻不過滌卡布薄,情況不是很嚴重。要是換做毛料,你自己在腦子裏想想,會是個什麽樣子?”
抗抗就睜大了眼睛,看着姚遠,半天說:“壞了,闖禍了,我做不了這個!”
姚遠就說她:“這時候你知道做不了,接活的時候,你怎麽就不動動腦子想想呢?要十塊錢你還覺得貴,十塊錢恐怕連本錢都不夠!”
抗抗這才恍然大悟說:“怪不得張姨那麽痛快,是我上當了!”就望着姚遠說,“要不,我給她把衣料退回去?”
姚遠就歎口氣說:“張姨是什麽人啊?你答應了她,她把料子都截好了,你再說做不了,她肯嗎?她家男人現在又抖起來了,正惦記着找咱們的茬找不着,你還故意招惹她!”
抗抗冤枉說:“我真不是故意的啊!我就是沒想到這東西這麽難做。”
姚遠再歎息一聲說:“抗抗啊,你以後長點腦子,成不成啊?”
抗抗就不說話了,坐在那裏,可憐巴巴地看着姚遠。
姚遠也不說話,坐在炕沿上想辦法。
他雖然敢整治張建軍,那也是在有了充分把握,不給人家留下把柄的時候,才敢出手,還得打着他是傻子的旗号。
無論是什麽年代,當權的人,都不是可以輕易得罪的。
兩個人一直都不過來吃飯,姜姨沉不住氣,就親自跑過來叫。待弄明白了事情經過,也有點犯怵。
實在想不到什麽辦法,姜姨就說:“沒啥大不了的,咱把衣料錢賠給她。這事兒我去說。”
抗抗說:“這料子可貴了,咱賠了她,我這一年就白幹了。”
姜姨說:“白幹就白幹,咱窮人就是不缺力氣。總不能給她留下什麽話把。”
抗抗說:“那還不如把料子拿到城裏,找别人給做出來呢,那樣咱們賠的興許會少一點。”
姚遠就插話說:“這件你找人給做出來了,以後大家就知道你會做中山裝,都來找你做你怎麽辦?做中山裝的恐怕基本都是幹部,你做不了,不給人家做,那還不把礦機的幹部都給得罪了,将來咱還怎麽在這個地方做下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