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裝車間有個木器工段,就是專門制作木頭包裝箱的,打家具也沒有問題。
這就是當幹部的好處了。他讓包裝車間給打家具,當然得用最好的木料,到時候他象征性地交兩個錢。
那時候的幹部,最大的不正之風,恐怕就是如此粘些公家的便宜,還得偷偷摸摸的,盡量不使人知道。
家具送過來的時候,姚遠在院子裏,看着工人們往東屋裏擡,囑咐工人們,不要踩了他的麥苗。
張順才也怕惹着這個傻子,額外多生枝節,親自下手,指揮着送家具的工人,躲避着院子裏的麥苗,把家具擡到屋裏。
本來,姚遠是計劃等張建軍結婚以後住進來,再實施他的計劃。
可張順才心細。那時代,平房裏到處是老鼠。這新打的家具,屋裏晚上沒個人,老鼠出來活動,把家具給啃了怎麽辦?他就讓兒子晚上先過去睡,看着點家具。反正家具上漆以後,已經在木器工段的工房裏晾了一個多月了,漆差不多晾透了,也沒多少味兒了。
張建軍頭疼和姚遠住一個院子,本來不想過來。張順才不幹。
“還幹保衛工作呢,瞧你這點出息!”他罵兒子說,“一個傻子你有什麽好怕的?你不招惹他,他能把你怎麽樣?你五一結婚,他那麥子還收不了,沒法壘院牆,你不還得和他在一個院子裏住?那家具可是你的,你不過去看着,讓老鼠啃了,别再找老子給你重做!”
張建軍經不住他爹數叨,隻好晚上過來,在這邊睡覺,看着家具。
這下姚遠樂了。等張建軍結婚以後再吓他,難免波及到那個叫小慧的,姚遠還多少的有些于心不忍。這下好,這小子自己送上門來了。
這天下了點小雨,天黑的時候,小雨也沒停,淅淅瀝瀝的。
那時候沒有電視看,也沒有手機玩,大家吃飽了飯沒什麽事做,頂多就是串個門子聊會兒天,九點左右就都關燈睡覺了。
張建軍過姚遠這邊來的時候,就九點半了,進屋躺在床上,沒一會兒就睡着了。
半夜睡的正香,朦胧中就聽的屋裏有嘶嘶啦啦的動靜。心說還真叫他爸猜着了,這屋裏真有老鼠。
剛想摸燈繩,準備拉開燈從炕上起來,一個沙啞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來:“張建軍,你小時候,我還抱過你,給你糖吃。我沒有一點對不起你呀。”
張建軍身上的寒毛都一根根立了起來。這是誰的聲音,怎麽這麽耳熟?帶着南方人的味道,這是姚大廈他媽!
他媽不是死了嗎?
一想到這裏,張建軍直接就癱軟在炕上,動彈不得了。
那個聲音又響起來,仿佛就在他耳邊上,又好像是從炕底下發出來的:“張建軍,我已經夠慘啦,你還不放過我,扇我的耳光!你還是人嗎?”
黑夜裏,窗戶上光影搖曳,張建軍仿佛就看到有個白白的人影,立在炕沿邊上,伸出十個帶着長長指甲的手指,在慢慢向自己逼近。
“媽呀,鬼呀!”他終于喊出聲來。這一聲呼喊,幾乎就沒了人聲,說不出的凄厲,凄慘,叫的幾乎整個村子都聽見了。
張建軍再也顧不得了,穿着褲頭背心就從屋裏跑出來,一邊跑一邊喊:“鬼呀,鬼呀!”
就這樣光着腳,踩倒了姚遠院子裏的許多麥苗,跑到街上去了。
那個時代午夜的村子裏,是萬籁俱寂的。他如此不要命的哭喊,就把許多人都叫了起來,姜姨也披着襖出來了。
張順才兩口子出來的時候,街上已經圍了好多人,大家已經把張建軍給安慰住了。
張順才看着隻穿了褲頭背心,光着倆腳丫子的兒子,厲聲問他:“到底咋了,說!”
張建軍指着姚遠家的院子裏,顫抖着聲音說:“鬼,鬼,姚大傻他媽,在我屋裏,我看見他了。”
張順才乍一聽兒子這樣說,也不由頭皮發炸,将信将疑地看着兒子。
姜姨就說:“你這孩子睡迷糊了吧?大傻他媽不是死了嗎,你咋能看得見?”
張建軍哆嗦着說:“我看見了,看見了。她就站在我床邊,伸着手,十個指甲老長老長的,她要掐死我!”
姜姨越發不信說:“越說越不像話,你和她無冤無仇的,他要掐死你幹什麽?”
張建軍說:“我和她有仇。她跳河的前一天,我讓她去我們家把雞窩打掃了,她不去,我扇她一個耳光,她報仇來了。”
圍着的人們就都明白了,原來大傻他媽的死,是讓這小子給逼的!人家是掃大街的不假,可憑什麽給你打掃你們家的雞窩呀?你這麽侮辱人家,不找你報仇找誰報仇?活該!這小子缺大德了!
張順才擡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光。再不制止他,這小子吓得六神無主,還不知道要說出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來呢!
“你凍糊塗了吧?趕緊回去穿衣服!”張順才訓走兒子,又轉身跟大家說,“他就是睡着了做個噩夢給吓得。新世界,哪來的鬼?大家都回去睡覺吧。”
大家夥都散了,張建軍卻死活不敢回姚遠那邊去拿衣服。
張順才心裏也犯怵,難道這世上還真的有鬼?姚大傻他媽和他們可真的有仇,萬一她陰魂不散,真的就藏在那間屋裏,這可咋辦?
想半天,他的頭皮再一次發麻,也沒敢進姚遠的院子。猶豫半天,還是領着張建軍回自己家了。
回到家裏,張順才詳細詢問了兒子事情的經過。張建軍說的活靈活現,一點編造的痕迹都沒有,你不信都不行!
要說有鬼,可姚大傻在那邊住着,怎麽就一點事兒都沒有呢?張順才還是将信将疑。
張順才媳婦說:“姚大傻是她兒子,她當然不會禍禍他了。”
剛才那麽吵吵,姚大廈卻沒有出來。會不會是這個傻子裝神弄鬼,故意吓唬張建軍呢?
張建軍說:“那聲音就是大傻他媽的,帶南方口音,别人沒有那麽說話的。姚大傻說話都不利索,更裝不出來。再說,那就是個女聲啊!”
張順才媳婦就不耐煩了說:“你咋這麽不信咱兒子呢?姚大傻一個傻子,他會幹這個?”
這大半夜的,張順才就是心裏懷疑,也不敢過去了,隻能等天亮了再說。
姚遠這邊,姜姨在自己院子裏,聽聽大家都散了,又偷偷跑到姚遠屋裏來。
姚遠就責怪說:“讓人家看見,就露餡了!”
姜姨就笑着說:“沒事兒,都回去了。這下把那小兔崽子給吓得,把對你媽幹的壞事都自己交代了,我看他以後怎麽做人!”
接着就問姚遠:“他怎麽說看見你媽就站在他炕邊上,準備掐死他呢?别再是你媽真的顯靈了吧?”
姚遠就搖頭說:“他那是吓得神志不清,造成的錯覺,沒有鬼的。”
第二天一早,張順才早早起來,到姚遠這邊來,就看到姚遠已經起來,蹲在門口看他的麥子呢。
他知道張順才狡猾,天亮了以後,一定會過來,就早起來,先把姜姨昨晚留下的腳印給弄掉。
張順才進院子,沒搭理姚遠,先去東屋裏。
東屋裏,除了張建軍留下的腳印和痕迹,當然什麽也沒有。
張順才摸不着頭腦,隻好從屋裏出來,來到蹲着的姚遠跟前問他:“大傻啊,昨天晚上出事,你聽到了沒有?”
姚遠看看他問:“啥……啥事?”
張順才說:“你娘回來了,還把我們家老大吓得不輕。”說完就盯着姚遠看。
姚遠一臉木讷,半天才說:“我……媽,一直……就,在,屋裏,有……啥,啥吓……吓人?”
這句話一出口,把張順才倒吓了一跳,哆嗦着問:“你經常能看見你媽?”
姚遠就搖搖頭說:“她……隻,隻……和我……我說話,不……讓我,看見,她。”
張順才就問:“她都和你說啥啊?”
姚遠回答說:“讓我……聽……聽,姜姨……的話。”
張順才一分鍾都不打算在這裏呆了,忒特麽吓人了!
傻子講實話啊,還真是有鬼,冤死鬼啊!
張順才顧不上和姚遠掰扯了,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再說吧。想到這裏,他就覺得後脊梁骨發涼,好像姚大傻他媽就在他身後站着一樣,大白天裏都感覺這院子裏陰森森的,立刻拔腿往外走。
姚遠卻不讓他走了,指着地裏倒下的麥苗說:“看,都是……你……兒子,踩……壞的,賠!要不,我,打……打他!”
到廠裏上班,坐在自己辦公室裏的時候,張順才還覺得後背冰涼,趕緊泡杯熱茶,在屋裏慢慢喝。
喝着茶,心裏的恐慌慢慢退去,他就越琢磨這事兒越不對了。
按理說,姚大傻一個傻子,應該不會裝神弄鬼,可背不住傻子背後有抗抗她媽那個臭婆娘啊。
這個臭婆娘腦袋不笨,一定是看明白了自己想霸占那間房子的想法,所以才故意半夜裏起來裝神弄鬼吓他兒子!她過去跟大傻他媽要好啊,學他媽幾句帶南方調的話還不容易?她隻要半夜裏穿件白衣裳,站在兒子炕邊上吓他。兒子膽小,自然就會讓她給吓糊塗了,她還跑出來裝好人。
你看她問他兒子的那些話,分明就是引導着他兒子把過去幹的虧心事說出來!然後她也可以教着姚大傻說那種話吓唬他!
他越想就越覺得是姜姨搗鬼。鬧鬼的事情,在過去農村的老房子裏時有耳聞,可這工人宿舍都是新房子,從來都沒聽說過會鬧鬼。
嘿嘿,好你個臭婆娘,我讓你裝神弄鬼!這回我晚上過去睡覺,你要是還敢過來,我就假裝捉鬼,把你順勢弄到炕上去!
到時候,你就是吃了虧也是活該!誰讓你自己跑我炕上來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