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然,這個觀點,主要來源于他在他的時代裏,讀到的文學作品。
知青們吃不飽,農村的飯食難以下咽,還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。大家個個都被折騰的面黃肌瘦。
男知情們還好說,大不了躺倒不幹,農村也不怎麽歡迎他們。所以,政策稍有松動,他們就争先恐後地回城了。
女知青們就慘了,特别是像姜抗抗這樣漂亮的。除卻要和男知青們一樣,應付生活的艱難,還要防備那些看見女人就走不動的當地人。
畢竟,這些農村男人們,能夠接觸城市女人的機會,也隻有這一個。而且,她們還是來接受這些男人們的再教育的。
爲了返城,得到那一紙許可,不惜要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。這在姚遠那個時代的文學作品裏,似乎已經成爲所有女知青必須經曆的一次磨難。隻有經曆了這個磨難,才能返城,才能功德圓滿,從此鳳凰涅,再塑人生。
可是,姚遠從姜抗抗那裏聽來的,卻與他看過的文學作品截然相反。
憨厚樸實的農民們,用了自己最大的熱忱,幾乎傾其所有地接納了他們。
全村最好的房子被騰出來,用來接待他們。農民們積攢起來的,準備過年才舍得享用的好吃的,都給他們送過來。雞蛋、大米、白面,竟然還有豬肉!
姜抗抗在家裏的時候,一個星期一家人才舍得割半斤肉,還一大半是肥的,用來煉豬油,供給的食用油不夠吃啊。
他們的勞動,隻是到地裏去,由莊稼活幹的最好的農民,手把手地教他們怎麽幹農活。
鋤草鋤斷了莊稼,進了地裏不會走路,踩壞了秧苗,都是他們幹的。
原先,農民們識字的不多,一般是不會專門拿出時間來學習的。他們去了,組織農民們在打谷場上學習,教他們認字、讀語錄。
吃了最好的,糟蹋壞了莊稼,還把種地的時間給占了,用來學習,這就是知青們幹的。
誠然如此,憨厚的莊稼人依舊喜歡他們,無論老少,無論男女,都喜歡找他們,聽他們講述城裏人的生活。
他們出去勞動,不等回來,那些在家裏的老大爺老大娘們,就給他們燒熱了炕,怕他們回來凍着。
他們住着的屋子裏,從來不缺花生、紅棗、核桃。那是農村的孩子們都舍不得吃的東西。
姜抗抗是村裏的偉人思想宣傳員,負責組織生産隊裏的政治學習。
開始是在小隊裏,後來因爲她做的好,就到了大隊裏任職。由于表現出色,她已經被公社相中,過了年之後,就要到公社當宣傳委員去了。
姜抗抗講的這些經曆,完全颠覆了姚遠的認知。要說不相信,可看着姜抗抗紅撲撲的臉蛋,倒是比在家裏的時候還精神,人也胖了不少。
要說姜抗抗是爲了讓她媽放心,才故意要這樣撒謊,說農村好,姚遠也不相信。姜抗抗不是這樣有心的人。
姜姨知道閨女在農村過的挺好,也就放了心,忙着給閨女準備些好吃的,過了年帶回去吃。還要給她準備些禮物,回去送給那些對她好的老大爺、老大娘們,還有隊裏,公社裏的領導們。
這個年姜姨就花錢多了,也是她有史以來,過的最奢侈的一年。好在姚遠也掙錢了,姜抗抗在生産隊勞動,也有工分,雖然少點,也能幫她一把。
這個年,也是姜抗抗有記憶以來,她們姊妹兩個都有新衣服穿的,很少的,美好回憶之一。
不僅有新衣服穿,還有新鞋子穿。美美也不和她吵架拌嘴。
那雙皮鞋,姜抗抗隻過年的時候舍得穿了一次。她原打算過了年去公社報到的時候,在公社上班的時候穿。
可是後來想想,穿這樣的鞋子,與她宣傳委員的身份不符。新一代青年,要艱苦樸素嘛。
她猶豫再三,還是沒有帶走,放在家裏,讓她媽好好替她保存着,有機會穿了,就回來取。
在姚叔的故事裏,似乎是在姜抗抗高中畢業之後,就再沒有關于她的消息了。
在姚遠想來,那是因爲姜抗抗沒有抽回那張志願表,去了兵團,再沒有回來。
可看姜抗抗現在的表現,即便去了兵團,她也完全可以做到最優秀,倒是不必替她擔心。
過了年之後,姜抗抗初六就走了。這一回,姜姨再不像她第一次走的時候,那麽難過,隻是帶着大家,把她送到村頭的車站上,看着她上車走遠,歎一句“兒女大了不由媽”,就回來,該幹什麽幹什麽。
抗抗已經學會照顧自己了,在農村過的挺好的,她還擔心什麽?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娘的。
過了年之後,礦機革委會正主任調走了。張順才以爲,他可以順理成章的成爲正主任。
可是,他沒有料到,市裏撤銷了軍管會。屬于軍管會管的駐廠軍代表辦公室,按理說也會随之撤離。
軍代表辦公室是撤離了,可是張代表沒有走。他複員了,被市裏任命爲礦機新的革委會主任。
張順才這個氣呀,自己辛辛苦苦,苦心經營,到了兒都給别人做了嫁衣裳!
這個人是沒有自知之明的。你大老粗一個,大字識不了半口袋,靠着武鬥發家,你有什麽資格做這一萬人大廠的一把手?真把廠子交到你手裏,你玩的轉嗎?
他還不服氣。到了這時候,再靠過去武力鬥争那一套,搜集人家無中生有的證據,搞幫派,把人家批鬥下去,已經行不通了。最高指示已經說了:要文鬥不要武鬥。
上邊風向已經變了,他不适應也不行。去市委反映,他忽而就發現,市委裏他熟悉的好些面孔,也已經不在了。
領導好言好語地安慰他幾句,就把他打發回來了。但人家說的中心意思,他還是聽明白了。
國家必須撥亂反正,抓革命,促生産,關鍵在促生産。沒有生産吃什麽?你擅長的那一套,現在已經成爲國家極力防止的了。沒因爲這個追究你就不錯了,還惦記着當一把手,你想什麽呢?真是香臭不分了。
他驚了一身冷汗回來,回來以後,倒比以往老實了許多。
張代表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會留下來。過年的時候,竟破天荒地給和他有過接觸的,認識的所有工人們,挨家挨戶地拜年,也來了姜姨家。
在姜姨家裏,他呆的時間久一些,大概有一個多小時,和姜姨說了好多部隊上的事。特别是解放戰争時期,他自己住在老百姓家裏,親身感受到的軍民魚水情。
在他看來,知青插隊是必不可少的。知青們向解放軍學習,以解放軍的标準要求自己,就必須要體會做爲軍人,應該怎樣對待老百姓,老百姓才會拿你當子弟兵。
從談話裏,姚遠也知道了好多關于姚叔養父的曆史,這恐怕是姚叔都不知道的。
這的确是一個爲了國家利益,從未考慮過自己的,一個值得所有人尊重的,偉大的靈魂。
張代表說了他在部隊上的事迹,姜姨回憶了他在工廠裏的貢獻,一個完整的革命者無私的光輝形象,就活生生地站在姚遠的面前了。
然而,斯人已去,姚遠也隻能默默地爲之惋惜了。
在外人面前,姚遠還是裝傻子,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不傻。那樣,他做爲傻子的許多特殊權力,就沒有了。
比如,可以早上不去清潔隊報到,參加學習。再比如,動手打了張建軍兄弟,張順才無法追究。還比如,把院子變成麥子地……
守着張代表,他盡量不說話。我不故意裝傻,我用不說話來讓你自己判斷。如果你覺得我是傻子,我也沒有辦法。
張代表還去了姚遠那邊看了看,看麥子地和那套做爲老廠長辦公室的房子,也沒多說什麽。
臨走,才跟姜姨說:“這院子裏種地,離得房子太近,屋裏容易返潮。還是跟大傻說說,收了麥子,以後就不要種了。”
姚遠是做過組織培養對象的人,對領導講話的理解能力,自然要比一般人強許多。
從張代表這一句話裏,他就聽出了苗頭。
張代表主動管起與他無關的事情,又這樣挨家挨戶地拜年,隻能說明一個問題,他有了對工廠的管理權,或者,他在爲将來介入管理,而提前打群衆基礎了。
他把自己這個看法和姜姨說,姜姨還不信。當過了年,張代表成爲礦機一把手的消息傳出來,就把姜姨驚了個目瞪口呆。
三八婦女節那天,姜姨去上班,家屬小廠開了職工大會,會上就說了礦機有了新的領導班子,對家屬工廠提出了新的要求,要求大家改變散漫的工作習慣,抓緊嚴格紀律,把主要精力放在生産上。
姜姨對這些内容不感興趣,隻是聽到像她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不上班不行了,才多少留些心,感歎着好日子沒有了。
散會之後,她才從工友們的議論裏,知道新的革委會主任,就是張代表。
姜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。回家以後就直接去了姚遠的屋裏,看姚遠半天才說:“大傻,你說你要麽就是個傻子不開竅,這一開竅,一下就變料事如神的諸葛亮。你這是要吓死姜姨呀!你不是有啥東西附體了吧?”
姚遠就弄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來說:“姜姨,我都給你,說好多回了。我本來就不傻!就是說話,多了,不利落,你咋就不信呢?”
姜姨是徹底糊塗了。這個大傻,他過去到底傻不傻呢?
姚遠就囑咐她說:“姜姨,這個話題,以後不要說,也不要,跟别人說,我不傻。”
姜姨就問:“爲啥呀?”
姚遠詭異地一笑,指了指東邊張順才家的方向,姜姨就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