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線天西十五裏處,有一荒廢的山廟。
供奉的,是上古五帝之帝堯。
大秦王室推崇水德,因此西秦境内多立水德帝廟。
廟内坐着一群人,多衣玄色,亦爲水德之色。
國運之說,在當下世道裏,乃爲王道。
廟内帝堯相前,升起了一堆篝火。
莫菲并沒有挨着另一個女孩子做,她雖也算得上鹹陽城内數得着的名媛,可依舊不能同妖孽相比。
東方伊人倒也無所謂,蒙着黑紗,一身玄衣妖娆,獨自一人坐在一旁,手裏把玩着一個枯枝。
靜悄悄的山廟裏,莫菲小聲問程耀華道:“程師兄,你說若是草原那位薩滿不庇護青雲寨,那今日過後,青雲寨那些山賊們還不被稷下學宮給生撕了?”
程耀華聞言呵呵一笑,謹慎的看了眼不遠處的東方伊人一眼後,猶豫了下,還是道:“此事還是讓候師弟與你說罷,這種事他更清楚些。”
侯玉春:“……”
這他娘的,議論武聖的長短,哪怕是在背後,也有作死的嫌疑。
這把離魂刀還真是陰險!
心裏哼哼冷笑了聲,打定主意早晚找回場子,面上卻已是堆滿了笑容,也不推脫,同莫菲道:“小菲菲啊,你想,這凡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,誰能拿的準武聖的心思?我們都知道,武聖乃人間至聖,不理紅塵俗事,等閑貴腳不落凡塵。可萬一人家思個凡,想快活快活……”
“呸!”
明白了話中之意後,莫菲狠狠啐了侯玉春一口,惱道:“整天不正經,什麽話到你嘴裏都變的不成樣兒!”
話雖如此,目光卻小心的瞄了眼附近的東方伊人。
說起來,這位身份爲何那樣超然,不就是因爲如此嘛……
莫菲自己已經算比較獨特的了,因爲她爹是黑冰台宗師長老。
然而和東方伊人比,她簡直望塵莫及。
她仍記得,當年鹹陽有個皇子,也不知是昏了頭還是撞了客,在一次飲宴上放言,要收了東方伊人做側妃,還作死誇她顔色好,身量足,咪眯大屁股翹,床上功夫一定爽……
莫菲清晰記得,就因爲這一言,原本氣氛熱烈的酒宴,一瞬間就冷卻了下來。
皇子周邊諸人的冷汗都流了下來,其中不乏一些位高權重的朝堂大佬。
醉酒的皇子被匆匆送回了宮,飲宴也當場散了。
莫菲那會兒還納悶,何以至此?
結果甚至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她就知道了緣由,東方伊人當天夜裏便獨身闖秦宮。
當着秦皇的面,将那位皇子的半截舌頭給切了下來,帶回去喂了狗。
盡管後來黑冰台要嚴懲東方伊人,卻被秦皇下嚴旨給阻攔了下來,絕不允許黑冰台動東方伊人一根指頭。
那位皇子還被冠以“言行不謹,荒唐下作”的罪名,被廢爲庶民。
秦皇是怕黑冰台台主麽?
當然不是,黑冰台和其他兩大聖地沒區别,從不幹涉朝政,也從不往軍中摻雜人手,連江湖事都極少理會。
他們是一群極道者,除卻武道外,隻一心護衛王朝皇統,鎮壓一國國運。
三大王朝爲何從未發生過權臣擅政篡位之事,哪怕國有幼主?
便是因爲有聖地在。
而黑冰台主東方青葉也幾乎從不顯露于人前,連秦皇一年都見不到幾回。
且曾經發生過一件事,早已證明了東方青葉是一個絕對值得秦皇室信任的人。
哪怕在面對親情的抉擇時……
正是因爲那件事,才造成了東方伊人和東方青葉的決裂。
東方伊人甚至當着大秦諸大佬的面發誓,一定要報複東方青葉,不惜一切代價。
據說,這些年來,東方青葉也極少見東方伊人。
但縱然如此,東方伊人的身份依舊超然。
秦皇不愛其皇子麽?
不是。
終不過還是擔憂那個“萬一”罷了。
事涉武聖,沒人願意冒這個險。
不值得。
莫菲想明白後,又納悶了:“可剛才東方師姐說……”
若是青雲寨不知深淺仗勢行事,是自尋死路。
難道說錯了?
侯玉春用好關愛的目光看着莫菲,笑眯眯道:“小菲菲啊,這凡事都有個度嘛。譬如青雲寨終究隻是一個山寨窩,和北蒼大薩滿又能有多深重的交情?他們若是本分些還好,旁人多少顧忌一下萬一。可他們若扯着北蒼聖薩滿的狼旗爲所欲爲,豈不是作死?他們自己不安分,别人不可能一退再退,占了道理後,總有法子滅了他們。其實很簡單的……”
莫菲聽了心裏了然後,卻不願見侯玉春的得意德性,脫口問道:“那你說,這北蒼薩滿剛成武聖,爲何咱們黑冰台不和稷下學宮還有皇城司聯合起來,三大武聖一起滅了他?他才剛成聖,想來……”
“住口!”
莫菲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,見侯玉春面色驟變,還以爲被她的聰明才智打動,正雙眼放光要繼續說下去,卻聽到上方她老子莫雲空的厲聲呵斥聲。
她還從未被素來寵愛她的父親這般訓斥過,尤其還當着衆人的面。
莫菲眼中淚珠一下流了出來,一旁侯玉春見之心疼不已,忙小聲解釋道:“小菲菲,一個家族一個門派隻要出一個宗師,那就氣運不絕。宗師不死,家族門派便能長存,因爲誰也輕易承受不起一個宗師撕破面皮後的刺殺。忽查爾沒成聖時都沒人敢如此,更何況現在?這個念頭連想都别想,一旦出手不成,天下就要大亂。你這話讓人聽了去,都會鬧出大亂子的,莫師叔這才教訓你……好了好了,來來來,快别哭了,讓春春哥哥給你擦擦……”
莫菲見鬼一樣的看着自稱“春春哥哥”的某人,目光驚恐。
你娘咧!什麽鬼?
一旁程耀華忍不住笑了起來,姚玥峰則皺起眉頭臉色凝重,另一邊一個面色本就一片冰寒的年輕男子,臉色愈發冰寒如雪了。
他叫聞人燕。
是黑冰台四傑之一,僅次于東方伊人。
素有鐵面修羅之名。
他目光如刀的掃過侯玉春,顯然對這等輕浮十分厭惡。
若是在黑冰台中看到這等弟子,他必是要教訓一番的。
隻是在此處他卻不敢造次,因爲……
上面坐着的那位雖一直無聲無息,但聞人燕總覺得那裏坐着的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把支立在天地間的神劍。
劍氣亘古,蒼茫。
這種感覺,在他面對黑冰台内衆多宗師強者時,都極少感覺到。
然而正在這時,聞人燕全身汗毛忽地乍起,瞳孔收縮成針,猛然轉頭目光駭然的看向上座。
比他動靜還要早一步的,是東方伊人,她黑紗遮面下的俏臉上亦滿是震撼,目光驚詫的看向上座那個面容清癯兩鬓霜白的男子,隻見他背負的那把倚天神劍竟緩緩懸浮于頭頂,劍氣直沖霄漢!
而在他一旁處,莫雲空卻面色凝重的望着山廟門口方向。
東方伊人、聞人燕、姚玥峰、程耀華黑冰台四傑此刻也終于感覺到了什麽,紛紛站起身來,兵刃執于手中,面對廟門方向。
侯玉春則拉着莫菲,悄悄躲到了他老子後面去……
整座山廟安靜的連根針掉落都能聽到,篝火處哔哔啵啵的燃燒聲清晰可聞。
素來寡言的候萬千面色淡然,眸光卻有些深沉,看着廟門方向,開口淡淡道:“薩滿既已至,何不現身?”
此言一出,年輕一輩們無不大爲緊張。
而廟門方向,一道有些清瘦衣着薩滿裳的男人,似憑空般緩緩現身,不是忽查爾又是何人?
雖廟内人數衆多,但忽查爾的眼中似隻有一人。
看着這位私下裏相識數十年,也鬥争過數十年的老友,忽查爾心裏微微一歎。
他不得不承認,論天資之高絕,眼前這位絕不下于他。
過去的數十年裏,二人交手過那麽多回,通常都是對方勝出半籌。
可惜,此人沒有天級功法。
雖得千年前劍冢傳承,卻缺失了踏出最後一步的功法。
若非如此,二人誰先踏出最後一步,還真不好說。
但命運便是如此,一步之遙,聖凡有别。
“你不該來此。”
忽查爾淡淡道。
候萬千看了他一眼,似蘊着無盡憂郁的眸光望向廟門之外的蒼穹,道了句:“此非北蒼。”
候萬千身後,和侯玉春一起躲在一塊兒的莫菲忽然悄聲道:“小猴子,咱們不是來幫圖門汗的麽,讓他别被叛軍殺了,怎麽現在他們的大薩滿反而來尋咱們的不是?他是不是搞錯了?”
侯玉春搖頭道:“這我哪知道?不過我聽說,這草原薩滿之前練功走火入魔了,分不清好歹也說不準。”
莫菲将信将疑道:“那他會不會想要殺人?”
侯玉春嘿了聲,道:“有我家老頭子在,你怕什麽?”
莫菲奇道:“你爹能擋住武聖?”
侯玉春連連搖頭道:“我爹能跑掉,然後會多殺些草原人給咱們報仇。誰也不是天生地養的……”
莫菲相信了,又問道:“那他來幹什麽?”
侯玉春笑道:“我怎麽知道?說不定是來看看我爹,他們是老相好了……”
莫菲氣笑道:“你這人一點正形也沒有,一點也不像你爹。你爹長的比你好看多了,聲音也比你好聽……”
侯玉春聞言斜眼觑視道:“你最好不要多想,我爹肯定不會給我找後娘的……”
莫菲聞言大怒,一張俏臉漲紅,一拳搗在侯玉春眼眶上。
“哎喲!”
侯玉春慘叫一聲,栽倒在地,一個轱辘滾到場正中。
然而擡眼偷瞧時,卻發現忽查爾的身影已經不見了。
正要竊喜,回頭看去,卻見他父親候萬千雖仍站在那,可眼角、嘴角、鼻下,齊齊溢出殷紅色。
“爹!!”
“無事,離開。”
……
自山廟出來,行出二裏,忽查爾忽然頓足而立,望着雨後新出的皎月,心中一歎。
中原人傑何其多哉!
他伸出手,看了眼掌心處的傷口,眸光閃動。
候萬千連劍冢傳承都不全,卻生生在最後一步上邁出了半步。
雖然身受重創,然而卻一步不退的接下了他武聖級的一掌,還反傷于他。
這世間的英傑,爲何多在中原……
……
青雲寨。
忽查爾走後,胡甯阏氏、蔑兒乞老可敦亦去休息。
山寨中諸當家聚在聚義堂,聽着堂正中的方林尖聲宣布喜訊,臉上紛紛帶笑:
“從今日起,隻要我青雲寨不自己作死,便再不複傾覆之憂!”
“記住了,從今往後,我們青雲寨誰都不許冒頭作死,就像小甯說的,要和氣生财,要悶聲發大财!”
滿堂人轟然大笑。
笑聲中,林甯看向主座上的新娘。
正巧,田五娘眸光也看向了他。
四目相對間,看着美豔絕倫似仙宮神女的嬌妻,林甯得意之極。
而田五娘的鳳眸中,也浮現出親近的笑意。
多虧有你。
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