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苑本就夠大,爲河營和八旗馬甲門軍所選的操練及住宿的地方又偏僻,連同駐南苑的八旗馬隊和察哈爾馬隊都沒見過榮祿、王河東等人,外面的人更不會知道韓秀峰在做什麽。
而朝中的文武大臣本就不關心南苑的事,順天府官員同樣如此,隻有内務府的人知道韓秀峰在南苑“大興土木”。
河營和駐守八旗馬甲、門軍,因爲不得擅自離開營房和校場, 也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這兒當兵吃糧,操練累是累點,但有吃有喝,操練時要是受傷還有蒙古醫士幫着治,就算趕他們走他們也不願意走。
該操練就操練,該歇息就歇息,時間過得飛快, 一轉眼六天過去了。
盡管每天都能收着不少壞消息, 但韓秀峰依然像沒事人一般心無旁骛地練兵,隻有今天沒去校場,因爲今兒個不用當值的大頭,竟鼻青臉腫地回來了。
韓秀峰意識到他闖了禍,一見着大頭就冷冷地問:“咋弄成了這樣,是不是跟人打架了,我之前是咋跟你交代的?”
讓他氣得牙癢癢的是,大頭非但不知錯,反倒沒心沒肺地說:“四哥,這事不怨我。那些狗日的瞧不起我,笑話我,還說翠花一定是在外頭有人了,不然也不會帶着娃回老家,你說他們該不該打?”
一幫侍衛聚在一起不就是你取笑我,我取笑你嗎?你不合群也就罷了,還開不起玩笑!
韓秀峰正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, 王千裏便忍不住問:“然後你就跟人動手了,被人家揍的鼻青臉腫?”
“王老爺, 您這是說啥話?我是挨了幾拳,可我也沒吃虧。他們人多,我一個打六個,把他們揍的滿地打滾,哭爹喊娘。有個狗日的還想拔刀,我一腳把他踹老遠,聽說他胳膊都摔斷了。”
“在宮裏打傷了人,你龜兒子還笑得出來,是不是活膩了?“韓秀峰氣得咬牙切齒。
讓他更哭笑不得地是,大頭竟咧嘴笑道:“四哥,你别生氣,是他們先招惹我的。再說這事皇上都曉得,皇上還說我打的好!”
“打的全是乾清門侍衛?”
“嗯,就是一起當值的那幾個狗日的。”
韓秀峰想想又問道:“皇上還說啥了?”
“皇上革了那幾個龜兒子的職,升我做二等侍衛,讓我在禦前侍衛上學習行走,還賞了我個巴圖魯名号。”大頭偷看了一眼韓秀峰,又愁眉苦臉地說:“做二等侍衛也不是不好,可這麽一來頂子又得換。來前我打聽過,換一個差不多的要百十兩。要是再做身官服,沒四五百兩下不來!”
王千裏心想他真是個福将,生怕韓秀峰再罵他,禁不住笑道:“四爺,皇上這麽處置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韓秀峰很清楚跟他這瓜娃子說再多也沒用,幹脆起身道:“你先……你先去校場找王河東他們叙叙舊,頂子的事我差人幫你辦。至于官服,用不着再置辦,反正你當值時隻能穿黃馬褂。”
“行,那我去找王河東他們去玩了。”
“滾吧。”
……
目送走大頭,王千裏不禁歎道:“果然是傻人有傻福!”
“不說他了,說了我就來氣。”韓秀峰一邊招呼王千裏坐,一邊憂心忡忡地說:“天津那邊的情形不妙,洋人占了炮台,坐地起價,不但堅持要遣使入京,還獅子大開口把賠款由之前的兩百萬兩,漲至一家四百萬兩。”
“這就是八百萬兩了,朝廷哪有這麽多銀子!”
“桂良沒敢奏報,這消息是崇厚差人送來的。桂良隻是在折子中委婉地提了下洋人希望往京城派駐使臣,朝堂上就炸開了鍋。六部尚書、翰詹科道,紛紛上書絕不能讓夷使進京。
說啥子真要是答應了,西夷就能迅速知曉朝廷動向,西夷會蓋高樓偷窺皇宮大内,會拆除民宅、官署搞得官紳百姓不甯,民夷雜居要是發案也沒法兒斷。還說啥子一旦答應了,琉球朝鮮都會因此瞧不起咱們大清。”
看着王千裏若有所思的樣子,韓秀峰接着道:“最讓我不敢相信的是,恭親王居然也上了道折子,稱’近日往來公所,咆哮要挾,皆系李國泰從中煽虐,爲其謀主,俱可灼見。聞李國泰系廣東民人,世爲通使、市井無賴之徒,膽敢與欽差大臣觌面肆……拟請饬下桂良等待其無禮肆鬧時,立即拿下,或當場正法,或解京治罪!”
“恭親王是說那個英夷的領事官?”王千裏下意識問。
“就因爲名字聽着像是我大清百姓,朝中的王公大臣就以爲英夷的那個領事官是廣東人,還說得有鼻子有眼。”
“四爺,可據我所知恭親王以前沒少去書肆,别人不知道也就罷了,他不可能不知道。”
“所以說這事有些蹊跷,他十有八九是揣着明白裝糊塗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現如今朝中的文武大臣群情激奮,個個都這麽說,他也隻能附議。”
“那皇上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皇上雖沒明說,但言外之意很清楚,洋人提出的那些條件一條也不能答應,實在不行就免掉西夷的關稅。”
“關稅怎麽能免!”王千裏大吃一驚。
“這事不用咱們操心,一是就算朝廷真免征關稅,額爾金也不會答應。我敢打賭,他根本就不相信桂良。二是京裏的王公大臣糊塗,不等于各地督撫也糊塗,至少兩江總督何桂清要是知道了,一定會上折子奏請皇上收回成命。”
“何桂清不糊塗?”
“也不是不糊塗,而是他想攻剿長毛,不能沒軍饷。要是沒了關稅這一大饷源,他拿什麽去養兵,又拿什麽去收複江甯。”韓秀峰頓了頓,随即話鋒一轉:“其實我擔心的倒不是這些,而是另一件事。”
“什麽事?”王千裏禁不住問。
“皇上昨兒個召惠親王、鄭親王、怡親王、肅順、彭中堂和博川等人商量對策,惠親王、鄭親王和彭中堂被皇上問得沒辦法,竟聯銜保奏一個‘出類拔萃、濟變匡時’的大才。”
“誰?”
“慶賢的阿瑪,已革大學士耆英!說啥子耆英熟悉夷情,懇請皇上棄瑕錄用。”
王千裏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喃喃地說:“他們這不是把耆相架在火上烤嗎!”
“可惜這消息我是昨晚才收到的,皇上不但準奏,還召令耆英入見。而老中堂不曉得是忘了之前的事,還是覺得這是個翻身的機會,盡管在進宮時博川兄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他這不是個好差事,可他還是興沖沖地攬了下這差事。好在奏對時話也沒說滿,說他‘受恩深重,當此時勢,惟有獨任其難,有效與否,尚難自必’。”
“皇上怎麽說?”
“皇上說‘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主意,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辦法。既然你有法子,不妨自展谟猷,不必附合桂良稍涉拘泥’。然後賞他侍郎銜,命他馳赴天津辦理夷務。我一收着消息,就趕緊讓慶賢回去,結果慶賢火急火燎趕到家一看,老中堂已帶着家人連夜啓程了。”
王千裏沉吟道:“四爺,我知道您擔心什麽,但在我看來老中堂攬下這差事有他老人家的道理。畢竟他受了那麽多年委屈,甚至有好幾次都差點……差點丢了身家性命,好不容易等着這麽個機會,他自然要豁出去搏一把。他就算不爲自個兒着想,也要爲還在黑龍江充當苦差的大兒子和那些個入仕無門的孫子着想。”
“可此一時彼一時,洋人被糊弄了那麽多年,對他印象深刻,又怎會再相信他的話。”
“就算糊弄不住洋人,這闆子到時候也不能光打他一個人,天津那邊不是還有桂良、花沙納、譚廷襄嗎,光欽差大臣就五六個。”
“事已至此,隻能往好處想。”
“慶賢呢?”
“他想去天津,被我給攔下來了,一是沒皇上的旨意他不能就這麽追過去,二來……二來老中堂真要是出點啥事,他不能再搭進去。”韓秀峰頓了頓,接着道:“請你過來就是因爲這事,我把他關在裏頭,他心裏一定不痛快,你去幫我勸勸,陪他說說話。”
“那他對這件事是怎麽看的?”
“盡管他很清楚這不是個好差事,很清楚他阿瑪被啓用并不意味着皇上不計前嫌,可聽語氣他跟他阿瑪想的差不多。那麽多年委屈他真是白受了,那麽多年的罪他也是白遭了,正所謂功名利祿動人心!”
“他怎就這麽糊塗呢。”
“所以我早上沒給他好臉色,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,他這會兒指不定咋想呢。”
“行,我進去瞧瞧。”
……
大頭在南苑呆了一下午,就拿着韓秀峰差人幫他買的新頂子興高采烈地回了城。
書肆裏隻剩下張得玉等人,沒之前那麽熱鬧,而他又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,所以早搬到了會館。
在會館的狀元房睡了一覺,天沒亮就起身換上黃馬褂,騎着馬趕到圓明園當值。
打了一架,由乾清門侍衛變成了在禦前侍衛上學習行走,離皇上更近,跟同僚們的關系也更不融洽了。誰也沒教他做禦前侍衛的規矩,就這麽讓他守在勤政殿門口。
可在他看來在哪兒當值都一個樣,都是守門。
結果在殿外從早上值守下午,都沒見别的侍衛來跟他換班,就在他又饑又渴,正打算找人問問要值守到啥時候之時,皇上在一群太監的擁簇下過來了。
在書肆當那麽多年差,該有的禮數他還是懂一些的,急忙學着韓秀峰接旨時那樣跪下恭請聖安。
内廷侍衛根本無需這樣,看着他傻傻的樣子,鹹豐既意外又覺得有些好笑,一邊示意他起來,一邊頭也不回地說:“過來,朕有話問你。”
“是,皇上。”大頭急忙爬起身,在一幫侍衛和太監們驚詫的眼神中屁颠屁颠跟進大殿。
“冤大頭,你的傷沒大礙吧?”
大頭被問住了,苦着臉問:“皇上,啥叫大礙?”
鹹豐頓時皺起眉頭,心想怎就讓這麽個夯貨做上禦前侍衛的,再想到韓四、文祥,包括已外放回疆戎邊的恩俊,在觐見時不止一次說過眼前這夯貨隻有一身蠻力,實在不堪大用,又覺得身爲天子不能跟他計較,幹脆問道:“朕是問你的傷有沒有事?”
“沒事,隻是腫了,不摸都不疼,連皮肉傷都算不上!”大頭想了想,又下意識摸着臉道:“昨天去南苑找我四哥,我四哥還讓任小姐煮了個雞子兒,幫我敷了敷,說鼻青臉腫的在皇上身邊當差,有礙啥子啥子的。”
“有礙觀瞻?”
“我四哥好像就是這麽說的,皇上,您是咋曉得的?”
鹹豐被搞得啼笑皆非,想想又覺得這活寶有點意思,沒回答他這個沒心沒肺的問題,而是淡淡地問:“你昨兒個去南苑了?”
“去了,還見着了王河東,見着了榮祿老爺,見着了好多以前一起在河營當差的兄弟。”提起這個,大頭真有些激動,又眉飛色舞地說:“皇上,我在河營當差那會兒是千總,有十幾個是我做千總時的手下,跟我一起去靜海陣前殺過長毛的!我見着他們高興,他們見着我也高興,要不是我四哥管得嚴,他們一定會請我吃酒。”
鹹豐不動聲色地問:“你四哥在忙什麽,你的那些舊部在忙什麽?”
“他們全在操練,天天要操練,天一亮就繞着校場跑,然後吃飯,然後練刀法槍法,還要用木刀和棍棒對打,聽他們說每天都有兄弟受傷,幾個蒙古醫士都忙不過來。”
大頭屬于那種你不能搭理他,一搭理他就說個沒完的人,就這麽繪聲繪色、滔滔不絕地說起在南苑的見聞,每到表達不過來時還手舞腳蹈。
也不曉得是不是比聽戲有意思,鹹豐竟聽入了神,竟忘了擺駕勤政殿前曾命禦前侍衛傳召過幾位王公大臣,而那幾位王公大臣隻能就這麽在殿外候着。
大頭說着說着又想起件事:“回城時,我四哥還讓我給會館的儲掌櫃捎了封書信。皇上,您曉得的,我爹娘死的早,小時候連飯都吃不上,哪有錢去念書,不認得字,他究竟寫的啥我也不曉得,直到昨晚吃宵夜時才曉得是啥事。”
“什麽事?”鹹豐好奇地問。
“原來在大沽口殉國的那個守台遊擊,和那幾個都司、千總、把總,全是我四哥巡視海防時保舉的。他們全戰死了,我四哥心裏難受,說當時答應過他們,給他們鑄炮,幫他們修炮台的,可答應的那些事一件也沒做成,覺得對不起他們,所以不光把他們記在賬本上,擺靈堂給他們燒紙,還拿了三千兩銀票,請儲掌櫃去一趟保定,給他們的妻兒老小送銀子。”
提到大沽口,鹹豐的心情格外凝重,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:“守台遊擊沙春元等人全是你四哥保舉的?”
“這還能有假,榮祿老爺和永祥老爺都曉得,聽永祥老爺說他全認得。”
“你四哥還真是知人善任。”鹹豐微微點點頭,想想又問道:“你四哥爲何要把他們記在賬本上?”
“皇上,您是不曉得,我跟我四哥從去泰州做官就開始打仗,每次打仗都死人,死了好多人,有武官也有文官,還有好多兄弟連官都不是。
我四哥說文武大員殉國,朝廷會撫恤,有的還建祠堂,可那些小官和連官都不是的兄弟戰死了誰記得?他怕忘了,就把戰死的那些人的名字,啥時候戰死的,在哪兒戰死的,全記在賬本上。”
大頭頓了頓,接着道:“這些年他記了六大本,每次都不讓别人動筆,全是他自個兒寫。隔三差五,跟翻黃曆似的拿出來翻翻。然後記下日子,說誰誰誰死了幾周年,該燒紙了。要是忙忘了就補上,多燒些紙。”
這實在是一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話題,鹹豐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。
大頭腦殼雖不大好使,并不意味着不會察言觀色,猛然意識到可能說錯話了,急忙道:“皇上,我……我不會說話,我是不是讓您不高興了,我罪該萬死,我再也不瞎說了……”
“沒有,說得挺好。有你們兄弟這樣的臣子,朕很欣慰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先出去當值?”
“去吧,好好當差,今後别再動不動跟人打架了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