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剛過去的這半年,江北和江南大營相繼被長毛攻破,江西大半州縣失陷,緊接着賊将石達開又率兵西犯湖北,兩江、湖廣戰局急轉而下。而雲貴的教匪、苗亂和回亂也是愈演愈烈,前幾天剛接到貴州六百裏加急奏報,都勻、施秉兩府城相繼失陷, 其中都勻府距省城貴陽僅兩百裏!
皇上的心情可想而知,不但總是借酒消愁,有一次喝醉了竟擺駕景山,非要去瞧瞧前朝的崇祯是在哪兒上吊的。
文慶抱病,彭蘊章隻能管起軍機處的事,又不敢在皇上氣頭上遞牌子求見,直到打聽清楚皇上今天沒喝多,這才硬着頭皮帶上草拟好的谕旨, 同再次被皇上委以重任, 不但擢升戶部尚書還奉旨在軍機處大臣上行走的柏葰,匆匆趕到慎德堂觐見。
慎德堂不隻是一個堂,而是一座面闊五間,進深三卷的勾連式大殿。
堂前院内設有白色太湖石和九口木質魚缸,栽植着翠竹、牡丹、芍藥、蘋果樹等花木。大殿明間設有寶座,寶座上的詩匾下挂飾先帝禦書的“福”字做成的玉璧。原先安挂在奉三無私殿的先帝禦容畫軸和先帝頗爲鍾情的兩塊“公正平和”、“安詳澹靜”匾額也被移挂于堂内。
翠竹掩映,意境幽靜恬淡。
要不是建在圓明園内,要是建在其它地方,真會以爲這是文人墨客悠閑惬意的隐居之所。
而事實上這裏跟紫禁城的養心殿差不多,不隻是皇上的寝宮,也是皇上處理政事、召見大臣的地方,先帝在位時一年有大半年住這兒,那會兒的一切政令均皆出自此!
彭蘊章和柏葰等侍衛通報完,小心翼翼跨過門檻,偷看了一眼端着在寶座上的皇上,撣撣馬蹄袖跪拜。
鹹豐心情不好, 已經很久沒讓王公大臣站着說話了, 就這麽俯看着他們道:“說吧。”
彭蘊章曉得皇上懶得看折子,也不願意看軍機處奉命草拟的谕旨,應了一聲“臣遵旨”,便跟往常一樣一道一道地念了起來。
“前因揚州軍營失利,雷以誠接應遲延,并捏稱助剿,收複揚城,當經降旨革職拏問,交德興阿等,嚴訊請旨;又因禦史方浚頤、何桂芬奏,雷以誠軍營委員雷鳳翥等,勸捐發饷。種種營私,甚有釀偪人命重情,複谕令德興阿等,一并提訊。”
“節據奏稱,本年二月間,三汊河失陷,雷以誠退至沙頭後,不即督勇進攻,遷延累日,實屬失計。其收複揚城,但憑勇目禀報之詞,辄稱會兵追剿,亦屬奏報失實,又于伊侄雷鳳翥、伊婿黃鍾,在營舞弊,毫無覺察,實屬辜恩,著發往新疆效力贖罪……”
這是按昨天的意思草拟的,鹹豐無精打采地說:“明發吧。”
要不是雷以誠不惜被千夫所指奏請籌設厘金局,江北大營早在三四年前就因爲糧饷不敷分崩離析了。可這麽一個幫辦了四五年江北軍務,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的能吏,居然說被革職查辦就被革職查辦,現在更是發新疆效力贖罪!
雖然這道谕旨是彭蘊章親筆拟寫的,但彭蘊章心裏卻很不是滋味兒,應了一聲接着念道:“胡林翼等奏,軍火需用浩繁,請饬按月籌解等語。湖北水陸各師,攻剿賊匪,所需軍火,每月多至十萬斤,自應寬爲籌備。著樂斌、吳振棫、駱秉章,于四川、陝西、湖南三省,按月各籌解火藥三萬斤。每月初旬批解啓程,赴湖北交納,以資攻剿,毋誤要需,将此由五百裏各谕令知之。”
湖北是這段時間唯一打過勝仗的地方,聽完這道軍機處草拟的谕旨,鹹豐下意識問:“彭愛卿,算算日子收着湖北捷報已經好幾天了,如何封賞議恤,吏部和兵部怎還沒個章程?”
這事是柏葰辦的,柏葰急忙取出一道折子:“禀皇上,奴才正準備禀報呢。”
“說說。”
“嗻。”柏葰翻開折子,念道:“以攻剿湖北武昌援賊出力,賞道員李續賓,布政使銜;賞參領舒保、西林布、花淩阿,巴圖魯名号;賞參領雙福、色克精額、德平,防禦慶安、巴顔杜勒、承惠、赓音布、都司何紹彩等,花翎;賞防禦來福等,藍翎;賞巴縣監生李天寶等八品頂帶,餘升叙有差。”
“就這些?”鹹豐微皺起眉頭,心想沒官文和胡林翼也在情理之中,畢竟他們一個是總督一個是巡撫,沒法兒再賞了,但怎會沒一接到谕旨就率川東團練星夜趕赴湖北協剿長毛的韓四。
“禀皇上,還有議恤的。”
柏葰不明所以,接着念道:“予陣亡遊擊劉錫文、把總楊慶春、晏光明、顔真彥、艾文軒、李啓相、黃武泰、唐永飛、外委朱朝青等,祭葬世職。”
鹹豐臉色更難看了,追問道:“沒了?”
這道谕旨是柏葰照着吏部和兵部呈遞的章程草拟的,哪曉得皇上真正想問的是什麽,忐忑地說:“沒了。”
有功不賞,何以讓陣前的文武官員用命?兵部想不到很正常,畢竟韓四不是武官。吏部想不到就有些耐人尋味,難道因爲韓四出身不好,就不把他當文官,鹹豐越想越窩火,緊盯着柏葰問:“報捷的折子有沒有帶?”
“禀皇上,奴才帶了。”
“念!”
“嗻。”
柏葰不知道皇上究竟爲何生氣,取出本着有備無患帶在身上,以便皇上問起來好與封賞議恤的谕旨相對照的湖北捷報,戰戰兢兢地念了起來。
“……十六日,武昌城賊分撲洪山,李續賓等兩次殲賊各二百餘名,又追殺四百餘名;十七日,楊載福等,将油房嶺賊巢,盡行燒毀;十八日,胡林翼、李續賓等,分路将魯家港援賊,先後殺斃六七百名,生擒五十三名,并破賊五壘;楊載福等,亦于是日攻賊橋壘,燒毀淨盡。”
“十九日,賊衆大至,經翟定國等,焚賊劃船百餘隻;二十八日,援賊及城内之賊,四面紛出,李續賓等嚴陣以待,約時齊出,立斬沖鋒悍賊數名。蔣益澧等,抄截之。舒保率馬隊四面沖突,賊遂大敗,追之至堤,斃賊三四百人。各營又斃賊一千數百名,魯家港等處,共破賊壘四座,并毀東湖賊船七十餘隻,又燒賊巢八十餘戶。”
“本月初一,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率一千川東團勇來援。是日,蔣益澧、潘長生、陳占奎前後夾攻,先後殺斃六七百名。李續賓、韓秀峰、張榮貴等,擊退再攻魯巷之武昌城賊,後又節次踏平賊壘共十九座,先後斃賊一千六七百名,生擒六十餘名,賊鋒大挫。此次旬日之内,大小二十八戰,水陸皆能用命,而馬隊之功居多……”
彭蘊章不是坐了兩年“冷闆凳”的柏葰,猛然意識到皇上爲何震怒,卻不想也不敢說什麽,就這麽低着頭一聲不吭。
果不其然,柏葰正準備念湖北巡撫胡林翼保奏的殺賊出力的文武官員名單,鹹豐啪一聲拍案而起,質問道:“韓秀峰呢,封賞的名單上爲何隻有李續賓,沒有韓秀峰?”
柏葰終于想起當年那個被從永定河道衙門急調回京的前通政司參議,急忙道:“禀皇上,據奴才所知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正丁憂守孝,按例……按例……按例丁憂官員不得升轉。”
“不得升轉,難不成也不得封賞?”鹹豐緊盯着他,又問道:“真要是按例,翰林院庶吉士丁寶桢一樣在鄉丁憂,爲何能擢升翰林院檢讨?”
“奴才不知。”
“彭愛卿,你知道嗎?”
彭蘊章急忙道:“禀皇上,要是老臣沒記錯,丁寶桢之所以能擢升翰林院檢讨,是貴州巡撫蔣霨遠因其破家辦團,剿賊出力,具折保奏的。”
“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剿賊出不出力?”
“禀皇上,韓秀峰深受皇恩,一心報效朝廷,剿賊自然是出力的。”
“朕就不明白了,同樣剿賊出力,爲何别人能升轉,他韓秀峰就不能?”
“皇上,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。”
鹹豐心裏跟明鏡似的,很清楚要是指望吏部,韓秀峰永遠升不了官。
想到西犯湖北的長毛已經退了,湖北沒之前那麽吃緊。再想到打探夷情的差事文祥也不是沒用心辦,而是越辦越謹小慎微,總是一驚一乍的。覺得文祥還是缺少曆練,對付西夷還是上過陣殺過賊,既膽大又心細的韓四比較合适,鹹豐沉吟道:“這日子過得真快,想想他開缺回籍丁憂已有兩年了。拟旨,命他即刻回京。”
柏葰暗暗心驚,不敢相信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韓秀峰聖眷竟如此恩隆。
彭蘊章一點也不奇怪,暗想隻要“厚誼堂”一天沒被裁撤,皇上就一天忘不掉韓四,下意識說:“命韓秀峰回京也好,曾望顔剛擢升順天府尹,通政司參議的缺剛空出來了,他回京之後正好能補上。”
鹹豐愣了楞,随即用異樣的眼神緊盯着他。
彭蘊章被盯的發毛,急忙道:“老臣妄揣聖意,老臣昏悖,皇上恕罪……”
“彭愛卿,朕沒怪你的意思,朕隻是想問問你,讓韓秀峰回來接着做通政司參議合适嗎?”
見彭蘊章欲言又止,鹹豐接着道:“他當年按例開缺回籍丁憂,可在老家又真正呆了幾天?先是率川東團練駐守川黔交界處,緊接着協剿桐梓、綏陽等地教匪,連後來複建的遵義協左右二營兵勇都是他幫着招募編練的。現在更是率一千團勇馳援湖北協剿長毛,又立下一大功,有功不賞,讓一心爲朕效力的臣子寒心,你等将朕置于何地,難不成真當朕是昏君!”
“皇上息怒,臣……”
“算了算了,這也怨不得你。”
鹹豐擺擺手,冷冷地說:“别人做通政司參議都能升轉,曾望顔更是由正五品參議一下子擢升正三品的順天府尹,韓秀峰早就是四品頂帶,拟旨,以剿賊出力,擢升韓秀峰爲鴻胪寺卿!”
柏葰以爲聽錯了,下意識擡起頭。
彭蘊章同樣大吃一驚,心想鴻胪寺雖是個既沒什麽權更沒什麽油水,并且歸同樣沒什麽權的禮部管的清水衙門,鴻胪寺卿雖一樣是正四品,但那可是“小九卿”,是清貴無比的卿貳官。
再想到皇上居然拿曾望顔說事,心想韓秀峰跟曾望顔能比嗎?
雖然同樣是通政司參議,可曾望顔不但是進士,而且是道光二年的進士。金榜題名後館選上庶吉士,散館授編修,然後遷禦史。道光十五年條奏《整饬科場凡十四事》,皆被先帝采納,遷給事中,再遷光祿寺少卿,太常寺少卿、順天府尹,然後外放福建布政使。
道光二十一年,因奏請朝廷封關禁海、斷絕與西夷的貿易往來,受到林文忠公駁斥,就這麽丢了官,直到鹹豐三年才以五品京堂候補。
總之,不管論出身還是論資曆,韓秀峰比曾望顔差太多,事實上韓秀峰不隻是跟曾望顔沒法比,甚至跟之前所有的通政司參議都沒法兒比,可韓秀峰竟偏偏做過通政司參議。
彭蘊章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進身之階是那麽地重要,正不曉得該說什麽好,見他們愣住的了鹹豐不快地問:“沒聽清,難不成要朕再說一遍?”
彭蘊章猛然意識到皇上不隻是想升韓秀峰的官,也是在爲将來如何應對不斷挑釁生事的西夷做準備,因爲鴻胪寺要辦的差事并不多,歸納起來就是“凡四夷君長、使價朝見,辨其等位,以賓禮待之,授以館舍而頒其見辭、賜予、宴設之式,戒有司先期辦具;有貢物,則具其數報四方館,引見以進”。
想到這對韓四不是什麽好事,搞不好會跟耆英一樣身敗名裂,彭蘊章權衡了一番,硬着頭皮道:“皇上,古人雲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’,韓秀峰真要是驟跻卿貳,定招非議。老臣鬥膽,懇請皇上三思。”
柏葰也意識到這事真要是既成事實,定會引起軒然大波,急忙道:“奴才附議,奴才也懇請皇上三思!”
鹹豐火了,正準備開口,彭蘊章接着道:“皇上,老臣知道韓秀峰是個能吏,也知道他對朝廷、對皇上的一片忠心,不然當年老臣也不會保舉他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。可擢升他爲鴻胪寺卿真不妥,恕老臣鬥膽,皇上要是不收回成命,隻會害了他。”
鹹豐能聽出彭蘊章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,猶豫了一下問:“那你覺得怎麽才妥當?”
彭蘊章意識到韓秀峰這官一定是要升的,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,小心翼翼地問:“皇上以爲擢升韓秀峰爲太仆寺少卿如何?”
同樣正四品,但不是“小九卿”,勉強算卿貳官,不像鴻胪寺卿那麽紮眼。
隻是這麽一來韓四隻能管口外的馬場,無法名正言順地跟西夷交涉,可想到彭蘊章和柏葰之所以反對也是老成謀國,鹹豐隻能冷冷地說:“那就太仆寺少卿吧。”
“皇上聖明,臣這就去拟旨。”
“等等。”鹹豐想了想,又說道:“命文祥爲太仆寺滿少卿,他倆熟悉,讓他倆一起共事,免得辦起差來相互推诿。”
太仆寺堪稱閑得不能再閑的一個衙門,如今隻剩下口外的左右二翼兩個馬場,隻有左右兩群三萬多匹馬。馬場上的事有駐馬場的左右二司滿漢員外郎、滿漢主事等屬官管。滿漢太仆寺卿和滿漢太仆寺少卿,隻要每三年去馬場巡查一次,并且還是輪流去的,壓根兒就沒什麽公務。
彭蘊章猛然意識到皇上并沒有因爲文祥總是報憂不報喜而遷怒于“厚誼堂”,不然絕不會把太仆寺滿漢少卿這兩個缺,拿出來作爲“厚誼堂”前後兩任大掌櫃的升轉之階,急忙躬身道:“臣遵旨。”
(本章完)